孫家是大族,老太太肚皮爭氣,一連產下六男四女,孫法恭忝為長子長兄,面對一班弟妹,不曾欺壓誰,可也談不上愛護,光熱中演算數字。弟妹間倘有爭執,必請出長兄,以他精確的頭腦算出誰錯多誰錯少,對事不對人,公平公正。他雖然長得短小精幹,就憑這一手使弟妹們佩服。
么妹法貞出生時,孫法恭已是十來歲的少年,開始對人、對生命產生興趣和疑問,反常地重視新生兒的到來,還雞婆的幫父母取名。照講女兒不必按「法」字排行,他卻堅持取名「法貞」,他父親奇怪的看了他一會,說:「如果你願意幫忙照顧小妹,就隨你的意思。」
於是,向來視弟妹如平常物的孫法恭,對么妹產生前所未有的手足之情,甚至在孫法貞十八歲半與金若望私奔,不見容於父母親時,幾次皆由他暗中資助度過難關,進而鼓勵妹婿考上政府機關捧住鐵飯碗,以行動爭取認可。當然不例外的,他之所以這般建議,是因為他心中算盤撥來撥去,算出以金若望的人品性格從事公務最適合。
如今孫法恭一個人住在一幢很舒適的房子裡,有公司付錢請的清潔人員每星期來為他打掃。自妻子過世後,他一直沒動過再娶的念頭,因為他不耐煩再去應付一個太太,不樂意有人插足他獨居的世界,只有盼盼是例外。一大群喊他「大伯」、「大舅」的甥子、甥女中,唯獨盼盼令他有疼么妹時的那種心情。如果他曾渴望有一個孩子,就是像盼盼這等有腦筋又特別的女兒,常伴左右,其意也歡。
他希望盼盼就此留下不要走了,於是賣弄豪闊,先是為她添裝,盼盼若拒絕,他就很感傷的說:「舅舅沒有兒女,享受一點小樂趣你也要拒絕嗎?」然後帶她出入各大餐館、大飯店,增了盼盼不少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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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澡盆,拭了身,盼盼為自己挑件灰色棉質洋裝,在腰間繫條黑皮帶,意外地發現灰色並不顯老氣,反見清雅。
孫法恭回來得較遲,外頭雨大,出去吃飯委實不便,盼盼就著冰箱裡的速食品煮了一頓不中不西的佳餚,有通心粉、炙牛肉條、蕃茄燙豆腐湯。
孫法恭食量甚廣,吃飯時那副專心一致的模樣,好像面前的佳餚與他有深仇大恨一般,非得好好用心對付不可。
吃飽了,吐出一大口氣,拿起酒杯舉至唇邊,透過半月形的酒杯看看自己的甥女說:「明天起我要去東南亞一帶考察,十天之後才回來,最近風雨頻繁,留你一個人在家不妥,我看你暫時到舅舅朋友家住,等我回國再去接你。」
「不,我一個人沒關係的。」
「平常沒關係,但颱風天誰知會發生休麼事?我和總裁是多年老友,他又一直很想見見你,所以他一提議你搬去住些日子,我立刻答應了,很放心把你交給他。」
總裁家?盼盼眩惑地睜大雙眸,舌頭打結:「舅舅,你……你要我……住卓……卓允笙他家?」
「允笙先生到南部看建廠已經七八天了,預計還要一星期才會回來。」
「我還是在自己的家比較自由自在,若有什麼不便,沈阿姨會幫忙,您不用為我擔心。」盼盼委婉的堅持。
「好吧!既然你堅持,自己就要多加小心。」孫法恭輕描淡寫的說,跟著便回房收拾行裝。
盼盼原已淡忘卓允笙是何許人,這一來又被勾起記憶,已沒了怨懟之心,只剩不輕微的歉意,覺得他這般自負的一個人,被自己拒絕婚事且又狠狠損了一頓,怕不恨透了她?她豈能自投羅網,登門自討沒趣。
舅舅,還有那位總裁,又在打什麼主意?盼盼暗想著,希望他們不要再自作主張才好。
第二天上午天氣還好,到了下午,風吼雨嚎,蒼穹陰鬱,窗外除了灰濛濛的一片,人車寥寥可數。誰會在這種鬼天氣撐把小花傘逛呢呢?
妙莉巧巧屋內除了幾名工作人員在趕工外,難得有一個顧客上門,盼盼高興得很,愉快的上前招呼,卻是一名六十歲左右的威嚴老人,她心頭微微一愣。
老人西裝革履,微有被雨濺濕之相,卻一臉不在乎的在店內擺設的藝品前駐足,當他將目光移至盼盼臉上時,嘴角以優美的弧度上揚,笑容誠摯而溫暖,嚴肅的眼神亦為之瑩瑩然。
盼盼心中一動,感覺十分熟悉,依稀在那兒見過似的。
「我要一個手工制的玩偶。」他說。
「好的。」
盼盼正欲介紹,他又說:「有沒有你親手做的?」
「我?」盼盼微覺奇怪──他怎會知道?
「我看小姐你人美心慧,若有你親手縫製,想必特別好。」
盼盼得人讚美,不免高興,指著一排十二生肖的玩偶說:「這些是我新做好的,裡面填的有些是馨香,有些是乾燥花,掛起來好看,聞著也香。」
老人頷首。「我也注意到了。好,我全買下。」
盼盼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請你用盒子仔細裝好,弄壞了可惜。」
盼盼解釋:「先生,這些不是以棉花填充,而是昂貴的香料,所以價錢也不便宜。你真的全都要嗎?」
「正因與眾不同,我才決定全部買下,因為機會難得。」
盼盼聽他說得也有道理,這些特製的「香娃娃」是她的新嘗試,因價格昂貴,問津者稀,她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再做一個,以棉花填充容易賣多了。
「先生,我真的很高興你這麼說,我一定幫你包得很漂亮。」盼盼如遇知音般的說,取來自製的花布紙盒,慎重地將十二個「香娃娃」排列進去,以緞帶綁妥,再將整盒放進大塑膠提袋中。
老人大方的奉上一疊鈔票。
「你做事的態度很好。小姐,我們有緣再見。」
這一句奇怪的話捶在盼盼心田,不免多看他幾眼,愈發熟悉起來,可惜老人已提了玩偶走入雨中,立刻有人遞上大黑傘,將他送上不遠處的大轎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