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記憶中,崔香琬不曾見過何弄雪笑上一笑。
弄雪是不笑的,卻沒有人感到太奇怪。或許因她天生自有一股靜蘊恬雅的溫婉氣韻,教人欣然感受到她的柔順可親近,而非冰冷寒人心的,不笑,無損於她的美、她的柔、她的嬌,所以也就無人去深究緣由了。
崔香婉暗地對弄雪抱以無限的同情,進何府十四年,親眼目睹弄雪在夫人和初蕊的欺負下成長,換作是她,她也笑不出來。
她不敢管夫人的所作所為,只有暗歎在心。
「弄雪,昨晚的團圓宴十分熱鬧,你怎麼沒去呢?」她欲逗弄雪開心,滿是興致的說:「老爺這次上京回來,身旁多了位貴客,你猜猜是誰?此人非比尋常,就是二十歲即考中進士,而且是皇上欽點的探花郎,初蕊她大姨媽的獨生愛子,夫人的好外甥,也就是你的表哥,姓曹名修字功霖。」
弄雪抬起頭,凝視崔香琬愉快的臉,不明白她為何解釋得這麼詳盡。大娘的娘家親人每次來訪,大娘總是支開她,將她視同外人,而弄雪也對那群勢利的親戚沒興趣,不來煩她最好了,樂得輕鬆。
「昨夜,老爺吩咐在水閣設宴,名為團圓宴,其實是藉全家團聚之名,讓曹少爺和初蕊見上一面,如此才不致遭人非議。老爺還請人來唱戲,只不見你去。」
「我人不舒服,在房裡休息。」弄雪恬適地說。
香琬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定是夫人派丫頭去告之弄雪不必赴宴。她是在防範弄雪,因為弄雪太美,而她又太中意曹修這個女婿人選之故。
崔香琬真為弄雪感到難過,好的東西永遠輪不到她。不知她心裡怎麼想?是否存有不平之念和憤慨之心?
然而,弄雪仍是她所熟悉的何弄雪,似一株嬌柔美麗的海棠花,帶著三分撫媚的依人神態,冰肌玉骨,暗香盈袖,但是,又有誰真花瞭解海棠花的心事呢?
十七年了,何夫人藍月鳳一直沒法子接納這位庶出之女;弄雪降生於何府,著實是對她的尊嚴一記狠命的打擊。
藍月鳳本身妒心奇重,弄雪的生母柏姬只是她身邊一個陪嫁的丫頭,被何進紳看上,和她這個正室大人同時懷孕不說,而且比她搶先一步提早生產,藍月鳳一時氣不過,鬱怒攻心,動了胎氣,陣痛三日三夜險些死去,最後雖然母女均安,卻因傷了身子,從此不能懷孕。
這奪夫之慟,斷嗣之悲,化成一把熊熊的恨火燃燒著藍月鳳的心,她真恨極了柏姬!低賤的婢女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已是該死,竟膽敢與位尊榮寵的夫人一別苗頭,搶先生下何府的長女,又害苦她從此不能受孕。她絕不原諒這個賤婢,她也要狠狠地撕裂柏姬的心,將柏姬趕去廚房,隔絕她們母女,從此不准柏姬再踏進正屋一步,由上房的貼身丫鬟貶為最粗賤的灶下婢。她要柏姬從此與灶灰為鄰,要她成天蓬首垢面,好比掉落泥淖中的鮮花,看她如何再去勾引男人。
為挽回顏面,藍月鳳為自己生的女兒命名「初蕊」,暗喻何初蕊才是何進紳名正言順的長女。若不是算命仙鐵口直斷說何初蕊的生辰八字太好,乃是誥命夫人的貴相,只怕兩名女嬰的生辰也將被暗中偷換。
而弄雪畢竟是何進紳親口承認的骨肉,姓的是何。她不得不收容弄雪在房裡由奶媽扶養;而柏姬不是正式的妾,只是一名女婢,藍月鳳因而可以任意處置柏姬。
藍月鳳空有最高貴的相貌,最強烈的妒火,也改變不了「無子」的命運,暗地裡流盡了傷心淚也枉然,以致不得不聽從娘家父母的規勸,主動為何進紳納妾,人選是她遠房的一名窮表妹,名喚香琬,圖的正是她家貧人溫馴,日後不致騎到她頭上來。
香琬先後產下二子,但從不敢露出一絲驕態,兩名分別為十三歲和十一歲的兒子也照規矩叫她姨娘,她心裡很明白,自己只是代替藍月鳳產子的工具,不敢妄想爭取不該得的地位,這也是因為她不太得寵。
何進紳是道道地地的商人,雖常與一班名流歌台舞榭,吃花酒,玩姑娘,但那只是應酬,他壓根兒不會迷戀任何女人。
藍月鳳坐穩了何夫人的寶座,卻因丈夫的重利而輕情愛,內心不時有一股悶氣無處宣洩,需要找個人出出氣!自己的寶貝女兒碰不得,欺壓香琬會招來妒婦之名,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將來也還要倚靠他們養老送終,挑來揀去,也只有無母護翼的弄雪最不需顧忌,她這個做娘的「管教」女兒可是天經地義的事!雖然不過三數年,柏姬即病死在柴房,仍無法稍減藍月鳳厭惡弄雪已然根深柢固的心態。
弄雪一直沒有享受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不像初蕊能在這個家中呼風喚雨,樂天又膽大的深信算命之言,斷定自己的未來定比今天更加風光、神氣,以至於養成自私自利又驕縱霸道的脾氣。相反的,弄雪有的只是天生稟賦聰穎,蕙質蘭心,兼之處境不同於任何人,自幼受盡委屈,養成一顆堅貞耐寒,卻又玲瓏剔透的心。
然而,美麗藏在深閨無人識,又有何用?
弄雪今年十七了,該是找婆家的時候,藍月鳳那邊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反而先為初蕊的終身大事操心,崔香琬幾次想開口,又不知從何提起。
「啊,完成了。」弄雪低歎,是愉悅的口氣。
「繡得真好。」香琬誠心的讚美,看得出弄雪是十分愉快的,但她依然沒有笑,眼神是冷凝不動的。
崔香琬沉吟的、深思的望著面前這張她所見過最美麗的臉龐,看似柔弱不堪一擊,卻能夠在這個對她充滿歧視和冷落的家中成長得如斯美好,她的內心絕不似外表那般脆弱,反而堅強而倔強地綻放她的美麗給對她心懷惡意的人看!香琬有一股直覺,弄雪必須離開這個家,離開輕賤她出身的何姓人,她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快樂,或許那個時候她就會笑了吧!而女子欲離開家庭,只有嫁人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