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愈近,霧愈濃,他們在塵沙滾滾的產業道路上急行。有一段沿著荒霧溪,絕崖峭壁,路七彎八拐,折轉崎嶇。天已全黑,寂靜中,只靠兩車燈指引。
她可以感覺司機的駕駛技術很好,態度悠遊自在,他沉默也讓她安心,能整理自己紊亂的情緒。
好奇怪,一輛陌生的車,一個陌生的人,竟令她有一種安全感,因為他救她一命嗎?
車終於停下來了,有狗的唁吠聲,路旁微亮的小木屋走出一個人。
「嗨,老李,吃飯了沒有?」隔壁司機問,聲音渾厚低沉,中氣十足。
「吃過了!」老李回答。
司機突然轉過臉對君琇說:
「入山證給我。」
君琇嚇一跳,抬頭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雙眼,長而明亮,有一種銳利機警,說不出的勾人魅力。一個工人怎麼會有這樣複雜的眼睛呢?在震懾中,她忘了他問什麼。「入山證給我。」他又說一遍,並傾過身子由她手中拿過一張卡。
哦,入山證,方才在山下,那個三分發男人給她的,她竟在手中絞半天,就像絞她的手帕一樣。
「對不起,老李,有點縐了。」司機略帶歉意說。
「沒關係,改天再和老張換個新的。」老李又念著入山證,「徐平,林阿素。
你老婆嗎?」
「是呀,她很害羞,不太說話。」司機說。
君琇幾乎跳了起來,腦袋像被人敲了一記,整個清明。天呀!老婆?!林阿素是這個人的老婆?!
她想大叫她不是林阿素,但喉嚨仍乾啞,發不出聲。
柵欄打開,車繼續走,彷彿大勢己去。
這個徐平真奇怪,連自己的老婆都會帶錯?!這麼多天來,君琇第一次有想笑的衝動,太荒謬了。
也許是天太黑、霧太濃,她又斗笠方巾的,他才搞錯吧?!不管了,至少她避開了阿祥,徐平若發現她不是林阿素,必會送她回碧山,那是明天一早的事,她還可以趕去台南,赴福嫂中午的約。
她不再顫抖,心亦漸漸平靜。
※ ※ ※
過了關卡,正霄總算鬆了口氣,外人是進不來了。今天碧山氣氛有些詭異,平白無故多了一些人。
他們準時五點在車站等,阿素沒有到,那批人倒大搖大擺來,一看就知道是外鄉人,而且不是善類,為以防萬一,他一直待在卡車上。
車一班班走,燈也亮了,就是沒阿素的影子,他們猜她不是坐錯車,就是下錯站,只能在那兒乾著急。
六點半,阿素終於到了。正霄二話不說,車開了就走。一路風馳電掣的,現在應該可以放慢了。
要適應一個新身份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這些年來他不知換過多少稱呼,反而回到學校當自己,最初還不太習慣陸正霄三個字呢!
至於假老婆,他仍有微詞,但為任務也只有忍耐,何況一個鄉下女孩,會比槍林彈雨或毒蛇猛獸還可怕嗎?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這女孩太安靜了,靜得有些怪異,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像一尊石像,車子轉彎跳動,她都不受影響,忍不住叫人納悶。
徐升說她有些低能遲緩,但到什麼程度呢?照目前看起來,話聽不懂、反應鈍、一趟車可花雙倍時間搭、包得滿頭滿臉,連眼睛都遮住,病可能還不輕呢!希望別惹出更大的麻煩才好。
關卡後十分鐘的車程便到山莊。環山的谷地,一排排像營房般簡單粗陋的建築,全是木頭蓋的,是日據時代的林場宿舍,如今歸林務局管,供伐木墾地的工人居住。
由於電線未接,整個山莊靠個小型發電機,供電有限,一入夜便漆黑一片,家中的小燈泡,明滅不定,常不濟事,所以有人乾脆用煤油燈或點蠟燭。
今晚上弦勾月,星星明亮,一群人坐在板凳上,湊在辦公室旁唯一的一盞路燈下聊天,蟲聲唧唧,人語喁喁。聽到車聲,看到燈光,全圍攏上來。
「徐平呀,老婆接到了沒有?」在山莊負責開卡車的老杜說。
「接到了,車我也平安開回來了。」正霄說:「謝謝你啦!」
「你還真能開,以後缺司機就找你。」老杜說。
「沒問題。」正霄嘴上應著,心裡可不願意,沒事還是少下山好。
另一頭有幾個邊哄孩子,邊搖蒲扇聊天的婦人,見有女眷來,也走向前,拉著才下車的阿素問東問西。
「你就是徐平的新娘呀!」老杜的太太美珠說:「你叫什麼名字……」
「……林阿素。」君琇的語氣有些遲疑,彷彿不確定自己的名字。
為了說話,阿素把方巾解開,夜太黑,正霄看不清她的表情,至少知道她會說話,聲音細而柔軟,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哪裡人呀?!」另外住在他們隔壁,老洪的太太阿彩問。
阿素愣在那裡,像答不出,只把頭轉向正霄。天呀,她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還能搭車到碧山,也真是奇跡。她小時候發的那場燒一定很嚴重。
「她是屏東恆春人。」正霄只好幫她回答。
「幾歲啦?!」又有一個抱著嬰兒的太太問。
阿素又望著正霄。正霄暗暗叫苦,什麼?!連自己的歲數都不知道,不等於是白癡嗎?看徐升給他惹的禍。
「她二十歲。」為怕出更大的糗,正霄緊接著說:「阿素坐了一天車,累昏了,要早點休息了。」
他推著她往分配的宿舍走,老杜在背後笑著說: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正霄只有滿心無奈,但求這阿素睡相好些,別踢人打呼就好,他可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宿舍年代久遠,屋頂傾斜,木頭一根根的,蝕霉蛀痕清晰可見,靜攀著蜘蛛和壁虎。小小的空間,一半是木板床,一半放桌子和長凳,因著泥土地的凹凸不平,看來都有些不穩。
樑上垂下一盞幾乎黑掉的燈泡,連影子都照不太出來,只引得兩隻飛蛾纏繞。
唯一的擺飾就是牆上的一面小鏡子,鏡面剝落,把四周也照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