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然的。」惜梅說:「就是你,我也要親自看護,你姨丈自己是開醫院的,還去住什麼療養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醫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蹤了,而我無法承受那些壓力,只怕病會更嚴重!」敏貞反對說。
「我會想出辦法來,總之,我不會讓你到陌生的地方去養病,你姨丈也不會同意的!」惜梅斷然說。
敏貞感覺累了,不想再辯。兩人談這幾年的生活,一問一答,手帕又哭濕了。
不再談紹遠,他卻一直在敏貞心中,始終都在的。他竟沒有和邱宜芬結婚?他那時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懷抱嗎?在那一夜後,在香港……
他為她的離去而哭嗎?騙人的!他一向都那麼會偽裝……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們之間的繩索早就不堪摧折,斷了。
鍾輕輕敲響,敏貞收起畫架,把顏料清好。這是她休養中少數擁有的娛樂,多半時候她都靜躺閒坐,打算好好補償這六年身心的耗損。
該是旭萱放學的時候了。她穿上大衣、戴著圍巾帽子,走入干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這是一棟古雅的日式住宅,花園旁有一小門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買下後新打通的,兩家還共用一道長長的石牆,沿壁爬著牽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國,廉價讓出。敏貞住進來,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日只見到紀仁、惜梅和送飯的傭人阿好。
旭萱兩邊跑著,白日上幼稚園,黃昏要在邱家吃晚飯和看一會兒電視才回來睡覺。她每天總要吱喳學校和大宅的事,敏貞聽熟了老師、同學和幾個大小舅舅,但最讓人驚心的是兩個月前開始掛在旭萱嘴邊的馮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過來,手上拿著一個精緻的搗米玩具,象牙色繪杜鵑的,巴掌大小。
那種似曾相識感今敏貞慌亂,急忙問著:「這是誰給你的!」
「馮叔叔呀!」旭萱說:「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說話,還說我好可愛。」
敏貞從頭涼到腳底,差點站不住。她才緩過氣,惜梅已經出現在廚房的玄關。
「阿姨,萱萱見過紹遠了嗎?」敏貞緊張地問。
「紹遠今天剛從日本回來,我要阻止也來不及了。」惜梅臉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紹遠出來創業後就住在我這裡,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麼?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早知道他在這裡,我死也不會來的!」敏貞叫著。
惜梅一邊按住敏貞,一邊叫旭萱到房間玩,才說:「我就猜到你會有這種反應,所以才不敢說。你大可放心,紹遠也不常在的,他有時住公司、有時出國、有時跑中南部,也等於居無定所,我這兒只是他歇腳的一站,他不會發現你的。」
「真的?」敏貞的心仍無法靜下來。
「我絕不騙你。」惜梅遲疑一下又說:「不過,你該看看他們兩個相處的樣子,一見就投緣,不愧是父女天性。」
「阿姨,求你別說了!」敏貞撫著心口說。
「好吧!」惜梅歎一口氣說。
從那日起,敏貞就常處在思潮起伏中,尤其旭萱提到紹遠的次數愈來愈多,她毫不費力就愛上這位馮叔叔。有幾回敏貞甚至看到他們在天井玩。
她癡立在半掩的門內,偷窺六年不見的紹遠。他沒什麼變,仍是他走出黃記準備去香港的樣子,俊朗和自信就像附在他身上的兩個影子,隨著時日和成功只會更加深而已。
太陽永遠是閃亮的,不似月有殘缺。她望著自己瘦得見骨的手臂,摸著尖細的臉龐,淚不禁落下。
病,藥物及疲憊,使她不得不習慣紹遠的近在咫尺。
小門邊有惜梅新種的山茶花;紅艷粉白在樹上,也鋪了滿地。她想到秀裡庭院的山茶,母親墳前可曾記得供給?還有早隨大水而逝的白蝶花和樹王,可曾另外落地生根?
童稚的笑聲由天井傳來,一下子旭萱小小的身子就鑽了過來。
「媽媽,小朋友都好喜歡你畫的卡片,每一個人都搶著和我玩!」旭萱說著,由粉紅色書包拿出一疊白紙說:「他們也要你畫,他們最喜歡白蝶花那一張。」
敏貞笑著接住,正想再問,旭萱轉身就跑掉了。
「你要去哪裡?」她在後面叫。
「馮叔叔回來了,他說要給我禮物!」旭萱頭也不回地說。
紹遠出差一星期,旭萱天天念著。敏貞也不得不承認骨肉間的微妙感情,大太陽和小太陽,他們父女根本是同個性的人,他真的都沒有察覺一絲的異樣嗎?
她慢慢走回屋內,才要坐下,電話鈴便尖銳地響起。
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來,惜梅有事都會親自來說,這會是誰呢?
她剛拿起話筒,那端的惜梅就連珠炮似地說:「紹遠過去你那裡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擋也擋不住……」
「怎麼會呢?是誰洩密的?」敏貞手腳都軟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給他看幾張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畫的。他說他太熟悉你的畫,特別是那張蝴蝶花或什麼花的……」惜梅快速地說。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廚房的窗口,她看見紹遠撞開小門,直直衝來。
不!她不想見他,她還沒有準備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敏貞把電話一丟,恰好來得及鎖上後門。
「敏貞!」他在門外叫著,手用力拍打門。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對了!窗戶!她設法合上窗簾,恰巧對著紹遠的臉,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廚房的窗。「刷!」飯廳的窗。「刷!」客廳的窗。她在房子裡繞,他在房子外繞。天呀!怎麼辦?
還有哪裡?呀!前門!她想到去鎖,但已經太遲了!
紹遠破門而入,差點撞到玄關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身體,看著她,像被電擊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彿穿過幾百年來尋她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