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月尤其是喜上眉梢,人變得更溫柔美麗,不必問就知道,紹遠就是她的意中人。
紹遠還是那樣子,白天幫哲夫,晚上苦讀,口琴仍常吹,曲調仍哀傷,愛情對他的影響似乎沒那麼大。
他們兩個獨處的機會並未增加,因為紹遠實在太忙了,特別是年關將近,他都在外面收帳,常常好幾天才回來。
但只要他們在場,大家都可以感受到那種不一樣的氣氛。敏月的含情脈脈和紹遠的不自然,都像針插在敏貞的心上痛得她難以忍受。
於是敏貞更常往外跑,但不是無目的的漫遊,而是到鬧鬼的後山去畫樹王和它的籐蘿。她當然挑大白天去,一坐二、三個小時,描繪籐蘿侵佔樹體的情形和白蝶花的開落。
至今她仍對敏月的事束手無策,她人微言輕,能有什麼力量來反對這門親事呢?
有一天,她繞到樹王身後,又隱隱聽到女人的談話聲,有了紹遠那番開釋,她不再害怕,只是不太相信聲音可以傳那麼遠。
聲音不斷,就愈引得她往前探索。走了一陣子,林子裡又恢復寂靜,女人聲音不見了,她開始有些慌張。陽光由樹稍灑下,閃閃爍爍,約略能辨出個方位。她往北邊行,看到一片金盞菊的花叢,似沾了點人氣,她也就放下心來。
再走幾步,一條山路無聲無息地出現,沿著路邊還可以隱約看到秀裡溪。
這是哪裡呢?小徑並不荒僻,往上走似乎還有人家,但她當然不會再亂闖,山下才是她的目標。
溪水看來很遠,但走起來卻很快就到。一離開蒼莽的山區,她一下子認出自己的位置。這不是景平裡嗎?馮家就在這裡,她初中的好朋友丁惠珍也住在上去一點。她來過一兩次,由鎮上的大路走,腳程要一個多小時,可沒想到在黃家的西院後山竟有這麼一條捷徑。
她休息一會兒正想循原路回去,卻聽到有交談的聲音。她好奇地由樹叢中望過去,很意外地看到秀子和紹遠,他們一個在撿竹葉,一個在砍竹枝,遠遠一角有冒著炊煙的白瓦屋,那不正是馮家嗎?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她什麼地方不好去,偏跑到仇人的巢穴來了?
她很小心地藏住自己,他們的對話聲和著竹子的折落聲清晰傳來。
「黃家在討論提親的日子,我想就元宵節以後,你看怎麼樣?」秀子問。
紹遠沒有回答,他很專心的揮斧,遠遠的就可以感覺到那力道。
「你娶敏月之後好處可多啦!第一,你成了哲夫的女婿後,他愛怎麼栽培你、供你吃穿,絕沒有人敢說句話。第二,你今日做牛做馬,誰能保證未來?有了女婿的名後,做的一切才有代價。第三則是替阿姑爭到地位,想想秉聖和偉聖都還小,離掌黃記還有許多年;黃家親戚多,個個豺狼虎豹似地,如今你一來,我就像吃了顆定心丸,萬事不用煩惱了。」秀子一條條數著,連竹葉都不撿了。
紹遠在衡量一根竹子的位置,仍不吭聲。
「最重要的是敏月人好,她溫柔可愛又賢慧大方,這種女孩子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多少富家少爺來求親她都不要,偏偏中意你這窮小子,我看你作夢都要偷笑了。」秀子繼續說。
「所以不用考慮我愛不愛敏月的問題了?」他終於說話,一根竹子斷落,幾乎蓋過他的聲音。
「我知道你腦筋裡在轉什麼念頭!」秀子突然皺眉,「黃家女婿你是當定了,莫說為了我,哲夫那裡你是拒絕不了的。你若說個不,我和你、秉聖、偉聖都算完蛋,你明白嗎?」
秀子頓一下,見他嘴巴又緊閉,很不高興地說:「黃家就兩個女兒。敏貞那邊,你是連想都不要想,你若說要娶她,她會馬上把你轟得七、八里遠,連頭都抬不起來。她的脾氣古怪,誰娶她是誰倒楣。好在有個敏月,處處能替人想,我就想不透你怎會不愛她,但這些都不重要,我瞭解你,你和阿姑是同樣的人,不甘埋沒一生,如今敏月就是你成功的保證,你還不好好抓住機會嗎?」
這時,白瓦屋有人在叫喚。
「好啦!就這樣說定了。」秀子把竹葉捆一捆說:「我們該回鎮上了。」
他們離去後,敏貞猶坐在枯葉上,試圖理清那些話。她就知道,紹遠根本不愛敏月。他講現實、重利害,做任何事都有居心,除了黃家的財富,他什麼都不會愛的!
可惡的是他們竟如此冷血沒心肝,把她和敏月拿到天秤上論斤秤兩,活像兩塊肉;敏月人善好欺,入得了嘴,現在就沒有尊嚴,以後嫁給紹遠,不是更被吃得死死的嗎?
她必須救敏月,她必須揭露秀子和紹遠的真面目!
山路不再崎嘔,不再陰森。她一路奔跑,走小徑,跨金盞菊叢,越過樹王,一口氣回到西廂院。她在柴房邊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發現衣服上黏沾了好多葉屑,還劃破一處。
她費了一番心力拍整儀容,再一間間房廳去找敏月。
敏月已經放寒假,正在房裡鉤一條米色的圍巾。
「你又跑到哪裡野了?」敏月一看見站在門口的妹妹就說,「那麼冷的天,連家裡都待不住,看你凍得鼻耳發紅,快進來暖一暖吧!」
敏貞坐在姊姊的床邊,手在暖爐上烘著,眼睛卻望著圍巾,很明顯那是要鉤給紹遠的,米色配上他的深淺外套,很俊逸……她要如何開口呢?敏月的婚事已經傳了兩個月,她都不曾問過,她要怎麼說出真相才不傷人呢?
突然,她眼角掃到那本歐洲畫冊正放在敏月的書桌上。他轉贈敏月了?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怒氣,帶點酸酸楚楚的醋意,連她自己也不瞭解怎會有這樣的感覺。
「那是我昨天在紹遠哥房裡看到的,連包裝都還在,我就說好要幫他送。」敏月察覺她的眼光便說,「拜託你接受吧!別讓我難做人;而且,這畫冊也只有你看得懂,全家人誰還有興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