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成灰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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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頁

 

  「紀仁說,哲彥有交代,他這一去危險重重,生死未卜,若惜梅要解除婚姻,另配他人,他絕不會見怪。」哲夫又說。

  什麼?惜梅氣血攻心地想,哲彥以為她是怎樣的女人,未婚夫在為民族奮戰,她就怕死怕活、見異思遷了嗎?這未免太污辱她的人格了。

  「這是什麼話?惜梅聘哲彥是人人皆知的事,雖說未過門,也算定了終身,哪能說改就改?這叫我們惜梅如何做人?!」淑真先抱不平。

  「可是看情形,婚禮只好取消了。」大伯母春英說。

  「這就是我們要來商量的。」玉滿說:「前幾天我去問神明。神明說,哲彥和惜梅今年不結婚,就沒有緣分了。」

  「怎麼和廟口師父說的一樣?他說今年一定要結婚,而且在端午以前。」淑真說:「否則就難了。」

  惜梅和母親對看一眼,今朝不嫁就是無緣。那六、七年後,年近二十的老姑婆,又能有什麼好婚姻呢?不過做小和當繼室而已。

  何況她和哲彥有情,他說成灰亦相思,她怎能負他一片深情呢?他因家國,不能履行「草山盟誓」;她是女子,不出深閨,卻能為他守約,成為遠方的永遠支柱。

  「爸、媽、黃伯母,婚期照定,我就在後天入黃家門。」惜梅堅定地說。

  每個人都驚愕地看著她。

  「惜梅,你頭腦昏了嗎?沒有新郎,你嫁什麼?」守業斥著女兒。

  「爸,我先入黃家門,等著哲彥,只是要表示我的決心。」惜梅對玉滿說:「但求黃伯母不棄嫌,成全我的心意。」

  「傻孩子,我高興都來不及,哪敢棄嫌,」玉滿拭淚說:「哲彥是修了幾世福,才能娶了你。我早把你當自己的媳婦了,但就怕太委屈你了。」

  守業仍覺不妥,淑真對丈夫使個眼色說:「這是女兒的命,你就由她去吧!」

  惜梅就在半贊成半反對的爭論中,依時嫁入黃家。因為情況特殊,不聲張不宴客,連該有的禮節都取消,只由朱家坐一輛車到黃家,拜天地、祖先、婆婆,惜梅便成了黃家人。

  「等哲彥回來,我一定再給你們風風光光辦一次。」玉滿承諾說。

  惜梅住進哲彥的舊房間,她雖與他相識多年,只有親密的書信來往,對他生活種種仍很陌生。

  她用拂塵拍著書桌上的灰塵,紗帳及棉被都是新艷的。陪嫁的紅木櫃子,來自福州,上好的建材,精美的雕刻,還鑲上一幅母子圖,母親畫得豐腴美麗,嬰兒肥胖可愛,象徵早生貴子。

  桌旁是一排書,窗外是往山裡的石階路,可隱約聽見秀裡溪潺潺水聲。有山有水有書,加上寬慧和兩個小丫頭,她是不會寂寞的。

  惜梅嫁過來一個星期,寬慧生了黃家第一個孫子,全家上下喜氣洋洋。

  嬰兒一洗淨,哲夫立刻抱著他在祖宗牌位前祭拜,並當場依「光啟先哲聖業」的輩分,取名為黃中聖。這是早早就想好的名字,只等天降麟兒了。

  「這都是惜梅帶來的好運道。」玉滿拉著惜梅的手,歡喜的說。

  既是好運道,也應該能保佑哲彥平安,讓他早日歸來吧。惜梅虔誠地拜著黃家祖先,從此早晚三炫香,誠心等待。

  當了媳婦與女兒時自是不同,不能整日遊蕩看書。因為戰爭,家裡工人少很多,店面內外的事都要幫忙,尤其寬慧做月子,很多事一下子就落到惜梅這二媳婦身上。

  端午過後,惜梅帶著敏貞到山邊的祖師爺廟為婆婆還願,玉滿因為腳痛不能親自前來。

  自從日本強調皇民化,命令台灣人敬大皇、祭神社後,廟裡的香火和人潮就沒有往日的鼎盛了。

  惜梅在大殿上捻香跪拜完後,回頭時卻看到紀仁站在攀龍的紅色大柱旁。有一陣子,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我能和你說一句話嗎?」他嚴肅地說。

  兩年不見,他依然俊挺,臉上的深沉更不可測。他盯著她,眼內像閃著兩簇火焰,令她往後退一步。

  他這個人,仍是吝於給她友善袒然的神情,此刻他又有什麼花樣呢?

  為避免旁人猜疑,惜梅牽著敏貞走上山階,往山腰的林子去,紀仁就跟在後面。

  一排排低矮的茶樹叢旁,有一個簡陋的竹袈涼亭,現在夏茶未開始采收,四周並無人跡。

  她輕聲叫敏貞一邊坐著,便用清澈的雙眸直視紀仁,穿著白襯杉西褲的他,還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麼事呢?」她說。

  「我昨天才知道你嫁進黃家。」他臉上有強力隱忍的情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哲彥不是叫你別等他了?我千里迢迢回來就是要阻止這件事發生,結果仍是白費心力了!」

  「這件事與你無關!」惜梅簡短說。

  「怎麼無關?這是哲彥臨行前拜託的事,他千萬交代,就是希望不要耽誤你的終身。」他說。

  「嫁給他,就是我的終身。不管他身在何處,我們訂過親,我就是他的妻子,你明白嗎?」她冷靜說。

  「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裡算他的妻子?」他也冷冷回:「哲彥此去吉凶難料,決心給你自由,你竟還往裡面跳,豈不太傻了?!」

  「不,我不傻!這是一種情操,你懂嗎?」她有些激動說:「我心裡只有他,願意為他等待。我不能因為他在為理想出生入死時,我就背棄他。他講忠,我就講義!」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一動也不動,如一尊石人,但他仍可感覺他對她的話有某種很奇怪的反應。

  「別講忠、別講義這些大道理。」他把臉轉向遠山:「我們只講愛,你愛哲彥嗎?」

  愛?她還沒有那麼新潮,敢把這個字眼掛在嘴上。

  「這不干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訴你,自從我和他訂親,就認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天呀!現在是二十世紀了,處處都在維新西化,你又受過高等教育,怎麼還有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譏諷地說:「萬一哲彥永遠不回來,你也要一輩子守到老、守到死嗎?是不是要我們發你一座貞節牌坊呢?就怕已經沒有人製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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