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夫把臉理在雙掌中,她看見他的淚……
「寬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說話。我明白她心中充滿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諒我。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都沒有關係,但想到寬慧死得如此不甘,黃泉路上還要血淚斑斑,我……我就……」哲夫說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絕的心,不知為什麼,隨著哲夫的話,也一陣陣傷心起來。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負著極大的痛苦,也認為他罪有應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將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隱瞞了。今日不說,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寬慧姊的最後遺言嗎?」她淡淡地說:「她要我照顧敏月、敏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諒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靜,黃泉路上也不會為人間恩怨再流淚了。」
哲夫抬頭看她,已沒也一向的嚴肅正經。此時在她的眼前只是一個失意憔悴的喪妻男子。他對她這番話不知是悲是喜,滿臉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脫。
人死不能復生,緣盡不能再續,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於哲彥,一路陪她回桃園,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兩人就默默坐在車上,想著各自的心事。
回憶以往,他們的確也沒有幾句貼心話。除了婚約,彼此的感情比朋友親密不了多少。如今連那幾封感人肺腑的情書都是偽品,又有什麼可交流的?
經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莊就在桃園最熱鬧的大街上,幾座騎樓還掛著「慶祝光復合灣」的紅布條。
他們一進店門,全家人由前呼到後,齊齊跑來看歷劫歸來的姑爺。
哲彥苦笑應付,惜梅冷眼旁觀。一個小時後,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驅退眾人,只留父母在大廳,哲彥早就一身汗,在這寒冷的十一月,看來挺可憐的。
他支吾幾句仍開不了口,一點也不像抗日救國的英雄,她乾脆自己說了:「阿爸,阿母,這次我是回來長住的。我和哲彥已經解除婚約,不再相干了。」
「什麼?」守業和淑真同時叫出,眼卻瞪得銅鈴大。
惜梅很冷靜地把來龍去脈都說一遍,盡量將事情歸咎於戰爭離亂,哲彥則在一旁不斷鞠躬道歉。
無論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兒所受的委屈及朱家聲譽的毀害,狠狠地教訓哲彥好長一段時間。
「黃家老頭家在世時最重承諾,誰知後生全都是說話當風、不講情義的人!」
守業憤怒地說:「我們朱家好好的把女兒交給你們,一個弄死,一個送回,這樣欺人太甚,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伯父,是我們黃家不對,任宰任割都應該。事已到此,實不敢再耽誤惜梅。」哲彥擦著汗說:「我母親臨行前有交代,黃家在桃園市內的一塊土地就送給惜梅,當做補償。她老人家百年之後的手尾金飾,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為我們朱家希罕這些?金銀土地我們統統不要,我只要你們還惜梅一個公道。三年前我親自把她交給黃家,她生死都是黃家人了,豈有你賴帳的餘地?」
守業說:「我不管什麼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帶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麼?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當大還是當小?你要我像寬慧姊一樣,活活愁悶死嗎?」借梅忍不住說。
「要嫁也是你,要離也是你。你呀!會被自己的脾氣誤一輩子呀!」守業對女兒又氣又憐說:「當年我是怎麼反對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來,你幹嘛巴巴地進門去當人家的媳婦?難怪人家會看輕你,嫌礙手礙腳了就被趕出來,我不知道你怎麼還有臉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經夠委屈了,你還幫著別人罵她!」淑真抱著惜梅掉淚說:「千錯萬錯都是黃家的錯,惜梅守信守禮守德守義,她哪有錯?你也未免太老番癲了,她受惡人欺負,不回娘家,還能去哪裡?」
「伯母說的對,一切罪過都在我,與惜梅無關。請您責怪我吧,千萬不要為難借梅。」哲彥懇求地說。
「惜梅已經被你們苦慘了,何需我來為難?」守業說:「你走吧!事情不會就這樣算了,我會叫你黃家族人給我朱家一個交代。」
哲彥看著惜梅,有些猶豫。
「你走吧!」惜梅不帶感情說。
「我……」他囁嚅一下說:「請多多保重。」
哲彥緩緩轉身離去。惜梅聽他的足音踏過門檻,穿過長廊及店舖,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這就是五年漫長等待的結果嗎?曾經轟轟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蓆裡屍,往亂葬崗扔了一樣,內心的悲哀感是很難形容的。
哲彥走後,大廳一片死寂。守業一張黑長的臉彷彿老了好幾歲,不過一頓飯的時間,由極喜到極悲,拉出他許多條皺紋。他重重地歎口氣,一句不哼就踱回店裡去。
「這次你又太衝動了,哪有人那麼輕易就讓步呢?你阿爸氣你不是沒有道理。」淑真見丈夫一走就說。
「阿母,他已經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蒼蠅逐腐肉般糾纏不清?我躲臭都來不及呀。」借梅說。
「唉!當年廟口那個師父說,過了時機就無緣分,害得我們急勿匆把你嫁掉。誰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話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搖頭說。
「我們那時是急病亂投醫,誰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過來安慰母親說。
「你現在怎麼辦?被黃家這麼一作弄,名譽損壞,還有媒婆敢上門嗎?」淑真馬上就考慮到現實:「我看給人家做繼室當後娘,人家都不要呢!」
「我已經決心一輩子不嫁人了。」惜梅說。
「你胡說什麼?」淑真急急說:「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不嫁人,到老是要靠誰?我們朱家可不養老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