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做什麼?」秋子臉色一沉,「女孩子長大就是要嫁人,念到博士都一樣。漂漂亮亮、得人緣的才嫁得好,嫁得好命才算好。像你姊姊郁青,多聽話乖巧,看她現在多幸福!哪像你那國中的吳老師,念到碩士又有什麼用?人長得也還端正清秀,就可惜她那皮膚坑坑疤痕,眼睛近視得凸出來,身材太瘦又駝背,全都是讀書給害的。她大概還沒有結婚吧?!」
「據說還沒有。」敏芳回答。
說到吳老師又是糗事一樁。曉青從小就不是愛唸書型的,總是外務太多,常三天曬網、兩天捕魚;但憑著一點小聰明,成績尚可。上了國中莫名其妙就被分到前段班,曉青依然悠哉游哉,整日彈琴、跳舞、看小說,作她的白日夢。
到了國三免不了要面臨聯考,吳老師以第一志願百勝將軍的過來人身份,為她們全班擬定了作戰計畫表,早上六點半到校,放學後再留校到九點,如此披星戴月,連週末也不例外。
為此,吳老師信心十足地發出家長同意書,百分之九十九的父母都舉雙手贊成,並對吳老師的偉大精神歌功頌德一番。那百分之一,僅有的一張反對票,就是曉青的阿嬤廖秋子女士。
秋子從頭反對到底,她認為那張計畫表根本是殘害孩子的身心,在這種非人的虐待下,只怕正含苞待放的孫女兒會因此枯萎掉。
秋子還特別到學校和吳老師激辯一番,轟動了整個辦公室。她最後乾脆丟下一句話:「我寧可讓她學插花烹飪、美容禮儀,把自己打理得漂亮賢淑,嫁得都要比那些大學畢業、什麼都不會的女孩子好呢!」
這不等於在罵吳老師嗎?!
這一鬧害曉青在國中的後半年簡直痛不欲生,她完全被班上同學排斥孤立。每當大伙在討論晚上要訂哪一家便當時,她就必須收拾書包,走向準時等在校門口的秋子。曉青不但不能晚自習,不能上補習班,連晚上在家讀書也不可以超過十一點爐。
或許是為了賭一口氣吧!她一輩子沒那麼專心用功過,聯考竟然上了第二志願──中山女高。她拿到成績單時,當場哭出來,因為她自幼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都不勞而獲,唯有這成績是她自己努力打拚來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那麼無能。
很不幸的,秋子又不准曉青去念,說高中三年更是上刀山下油鍋,她會被煎得面目全非,就為了擠進那不見得有用的窄門。結果在家人的逼迫下,曉青循著姊姊的路,到中部去念一所有名的家專,和一大堆有錢的富家女,習文弄藝玩了五年,順利由女孩長成了女人,正如秋子所願,像個漂亮無瑕疵的洋娃娃。
對於塑造過程,曉青不太怨阿嬤或母親,畢竟她們就是這樣長大的,所見有限。
秋子和敏芳都是出身中南部的世家,姊妹不是念家專,就是去日本念新娘學校,最後帶一筆龐大的妝奩,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家子或有社會地位的醫生。
她們認為唸書是為了謀生,她們既不愁吃也不愁穿,又何必那麼辛苦?當然,基本的文憑要有,但知書達理,學會琴棋書畫,注重儀容才藝,培養高貴淑女的氣質,在家能當賢妻良母,出外能讓丈夫有面子,這些才更重要。
聽起來很不合潮流,但據說日本及歐洲貴族之家的女孩都是這樣養大的,她們寧可學社交禮儀、談文弄藝、騎馬打球等,也不願碰英數理化,認為那是中產階級為謀生賺錢才需學的,她們才不屑如此自貶身份。
不管這觀念是對是錯,都與台灣文憑主義的價值觀背道而馳,讓曉青受了不少委屈。阿嬤和媽媽是婦人之見,連老爸這留日的醫學博士也持相同意見,就令人扼腕了。
汪啟棠是一家醫院的院長,標準的重男輕女。他一向工作繁忙,所剩的精力就全心放在唯一的兒子昱偉身上。他對昱偉從小就特別嚴格,無論讀書做人做事各方面都設下種種標準,即使圭在富裕家庭,掃灑庭園、出外打工的磨煉都不可少。
對女孩子,他就放鬆多了,簡直可以用「寵」來形容。他的哲學是女孩子以後嫁人就無法安心享受,所以在娘家時父母要盡量疼愛。兩個女兒就如兩朵嬌嫩的花,他是既欣賞又呵護,絕不許她們受風吹雨打。他的最大任務就是為她們找兩個聰明有才幹的看花人,來繼續他的職責,其它方面就與他無關了。
姊姊郁青天生溫柔嫻靜,多才多藝。她能彈一手的好琴,燒一手好菜,永遠知道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總是將自己打扮得完美無缺,是秋子口中的一塊瑰寶,社交圈有名的大家閨秀。後來在父親的安排下,嫁給名企業家的兒子,姊夫仲頤是留英博士,兩人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中的極品。
可惜曉青不是什麼淑女胚,燒不出好瓷來。或許她是老么,無論遺傳或管教,到了她都縮水許多,很多事都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這有限的自由中,使她原本平和無謂的個性,漸漸生出一些叛逆。
家專這條路令曉青十分苦悶,於是她將全副精神放在她最喜愛的舞蹈、音樂、文學及繪畫上。雖然家人認為那只是人生樂趣之點綴,但卻是她唯一的天地。
當曉青堅持考插大時,在家中曾掀起風波。因為啟棠早把女兒的工作及老公都找好了,曉青嚴重反彈,所以想到唸書這一招。全家只有郁青支持她。
「我贊成你去念。」郁青說:「像我,什麼都好,就是學歷不夠。和仲頤在一起,老是有自卑感,感覺自己像一具沒有思想的花瓶。」
曉青還沒想到這一層,她只顧著念大學可以讓她繼續逍遙,不必那麼早面對現實,這也是為什麼她會進這所私立大學外文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