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躲了。鄭家的回擊的第一球是她接的,又狠又重,打得她幾乎站不起來。她要告訴鄭家,她月柔沒有崩潰。她不能讓鄭榮軒看到她的眼淚與內心的傷痕。
她要像小雪最喜歡的小芥子娃娃,臉上永遠帶著甜美的微笑。
時間快要來不及了,月柔三步並兩步地穿衣理妝,她放下垂肩的長髮,梳得直亮;穿上一襲日本帶來的,在領口袖口有銀絲中成小結的黑色禮服,怕太清素,又加上母親的珍珠耳環及項鏈,五分鐘薄施脂粉,就匆匆出門。
一路上,她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再不是昔日那個無知脆弱的小女孩,歲月早為她做了一副堅強的盔甲,沒什麼好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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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會人潮已聚,都是兩邊公司的員工,美酒佳餚排滿桌,采西式自助餐方式,可增加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會場處處是香鬢衣影,處處世哲學雙月精心設計的團花擺設,香氣陣陣,月柔卻無心欣賞。
她一眼望,就看見端儀穿一身火紅薄紗的漂亮禮服,像花蝴蝶四處穿梭,忙碌得有如女主人一般,端偉則站在一角,手持香檳酒,在一堆時髦高挑的年輕女孩間,想必是端儀手下的模特兒們。
月柔好不容易才追到端儀問:「奶奶呢?」
「在那裡呢!」端儀嘴一噘,還不忘上下打量她。
遠遠角落有幾套沙發,紹揚也在座,兩人表情怪異滿懷心事。
意秋穿著非常隆重,身上是墨黑有棗紅線牡丹的綠絨旗袍,戴一套名貴的鑲鑽翡翠為飾。
但這特意的妝扮仍掩不住她的蒼白與不安。
「奶奶!」月柔走過去,坐在意秋旁邊。
「我正在勸奶奶回家呢!」紹揚額上多了幾條皺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人家指名要我出席,我能走嗎?」意秋掙開兒子扶她的手:「我楊意秋出身將門,又和你們老爺東遷西移,再困難的時局都度過,今天這種場面算什麼?一個小小的鄭家,我才不怕。」
「媽,鄭家有備而來。不是您意氣之楣的時候。」紹揚焦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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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是我藏頭縮尾的時候。」意秋挺直著背說:「我知道鄭家為什麼而來,冤有頭債有主,一人做事一人當。和人或是其他人都沒有關係。我心意已決,不用再勸我了。」
「媽,今日的鄭家已非昔日的鄭家,您心臟又不她。還是由我出面就好。」紹揚看了月柔一眼說:「我來也是一樣的。」
「奶奶,小叔叔說得對。」月柔說,她無法想像鄭家人會有什麼舉動:「千萬別輕視鄭家。」
月柔說完,意秋和紹揚都用訝異的眼光看她。
這時人群中起了騷動,端儀鮮明的紅色身影,如芭蕾舞中優雅的人,飛奔到會場入口,全場人都有拍手鼓掌。
儘管有一段距離,又有許多人的阻隔,月柔仍一眼就認出榮軒,他整個人都有變了,如雕刻的五官更深刻、更男性化,身材更挺拔出眾,成功的架式、精明的眼神、冷靜世故的態度,加上昂貴的西裝襯托,在月柔眼前的根本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那個二十一歲,大學三年級,老是牛仔褲T恤,騎著摩托車亂著頭髮跑來跑去的榮軒已經不存在了。不再有瘦直青澀、不再有莽撞衝動、不再有忘了刮的青須、不再有梳不平的鬢角、不再有說話的時候結巴及手腳的快速移動……
曾經,在月柔十七歲的眼睛裡,榮軒成熟教練得令人無法捉摸,但比現在的三十一歲,十年前的他明顯是個手長腳長、毛毛燥燥的小伙子。
這些年來,她經歷許多,長大了;榮軒也同樣經歷許多,是否恨更深、殺傷力也更強了?
無可否認的,他比以前更具有吸引力,他反自己天生的魅力、才幹、領導力都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對眾人的仰慕、奉承、巴結,他都是深不可測的冷然,一舉手一提足都看不出情緒。這樣的他,更教她由內心不自主地顫抖著。因為塑造出今日的他,仇恨佔了極大的因素。
他是否還記得他的第一個祭品呢?
她沒有死,正會在黑暗的角落中靜靜地看著他。
許久,月柔才把目光移向其他人,隨他進來的,除了紹光夫婦,還有一個很有派頭,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在大家謙卑討好的問候中,想必是盛南大老闆林聰江。
另外一個突出的目標就是榮軒的母親林雅惠。她和當年失去丈夫女兒,悲傷得瘋狂,見月柔就亂棒打下的婦人已迥然不同。今天的雅惠,打扮得一如貴夫人,身上專人設計的改良工旗袍,深紫描金鳳鑲黑銀絲絨滾邊,少不了的珠圍玉繞,在耳垂胸前手上閃著人眼花繚亂。
這場酒會的主角不是盛南和沈氏,而是雅惠,她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月柔他們因為在較遠燈影後,一直不以為人所察覺。林聰江上台致辭時,她轉眼看紹揚和意秋,他們卻努力地維持鎮靜,只有緊閉的唇及微皺的眉,顯示出他們內心的衝擊。
此時,端偉請他們三個人站在台前。該來的,躲不掉了,每跨出一步都有如千斤重。月柔盡量落在後面,甚至想找個花叢當屏障,來避過這可怕的一刻。
她輕撫有些發疼的胃。怕什麼呢?鄭榮軒是陌生人,沈月柔也是陌生人,十年換時空換世代,早不相識了。
林聰江以幽默口吻,在眾人的笑聲中結束演講,然後開始雙方重要人物。先是沈紹光,紹光揮手致意;再是鄭榮軒,榮軒僅禮貌點頭,十分內斂;輪到沈紹揚,紹揚笑不出來,額頭微微冒汗,頗為狼狽。
當聰江轉向沈老夫人時,意秋身體特意挺直,眼光從容向前。在對大家微笑時,月柔很清楚看見她的肩如秋風中的落葉,抖了兩下。
月柔反射性地扶住奶奶,一下把自己暴露在聚光圈裡。榮軒發現她了,雙眼直直射過來,原來的厲害精光瞬時不見,不!應該說被一層濃濃的霧靄遮住,像黑夜裡兩口不見底的深潭。所有的客套淺笑完全消失,嘴角疊成一線,月柔就掉進那潭水中,任意被蠱惑吞噬,每一個掙扎都化為無力的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