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巨石的裂縫,嘩嘩的亂石堵住了通道。這一步步周詳的計劃,讓阿絢逐漸冷靜。她用力捶了一下那堅硬的肌肉說:「放本格格下來,我自己會走!」
顧端宇看到一切進行地十分順利,便依她所願地鬆了手。他們這群明朝遺民,從沒見過滿洲格格,所以儘管在非常狀況下,仍忍不住好奇心,齊齊的盯著她看。
阿絢衣衫已略為凌亂,臉孔也因憤怒而泛著桃紅,她兩眼如星,有著令人過目難忘之美。但最重要的是她尊貴的氣質,發出的聲音雖嬌柔卻十分有力。她看著被小雞般抓著的耿繼華說:「你們也可以放開他了,反正他也無處可逃。」
奇怪的很,彷彿是威儀天成,幾個人都聽她的,連冷著一雙眼的顧端宇也沒有異議。
反倒是耿繼華彷彿如大夢初醒般叫道:「你們這些大膽狂徒,不知道我是誰嗎?竟敢惹到我們靖南王耿家身上?」
阿絢冷笑一聲說:「他們就是曉得我們的身份才抓我們的。大帆船進水,是他們動的手腳;我們會在燕子浦上岸,也在他們的預料之中。而他們又不像要劫財,我就不明白他們真正的動機是什麼了!」
耿繼華張口結舌,第一次發現她竟是用漢語在說話,而且是那麼的流和自如,讓他活像見到鬼一樣。
板著臉孔的顧端宇雙眸一亮,滿族女子中竟有如此機敏過人的智慧?能在危難中識破詭計又侃侃而談,這連男人中也不多見。
他腦海浮現出一個岱麟,再加上眼前的三格格,若他們滿族的男男女女俱是如此優秀,也難怪充滿小人叛臣的漢民族會一蹶不振了。
然而,他什麼都不透露,只說:「請耿少爺和三格格上船。」
阿絢這才看到在沙丘的另一頭有幾艘便捷的小舟,她對著顧端宇說:「你不說出抓我們的理由,我哪裡都不去。」
「你要我再扛你一次嗎?」顧端宇冷冷的說。
旁邊有人發出笑聲,但顧端宇沒有笑意,只有更深沉的看著她。
阿絢看著只會不斷拿耿家出來嚇人的耿繼華,發現他的話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便抬起下巴,以不失身份的姿態,踏進小舟。
她才剛坐正,那群人便動作迅速地將耿繼華推上來,雙槳一滑,五條舟便進入楓河水域的另一條支流。
風景當然再無心欣賞啦!擠在她一旁,像罰站一樣的耿繼華,終於想到自己是該出面的男人,「你們到底要做什麼?綁架我還有活路,但你們嚇到忠王府的三格格,可是抄家滅門之禍,難道你們不怕嗎?」
顧端宇站在小舟的另一頭,「我們早就經過抄家滅門之禍了,還怕什麼?」
阿絢的心頭一震,這代表什麼意思?他們是亡命之徒嗎?亡命之徒不要命,更不會珍惜別人的命,那麼,她有隨時被殺掉的可能嗎?意外以來的第一次,阿絢在憤怒之外,竟有了害怕的感覺。
但耿繼華畢竟在南方持久了,一聽就明白,脫口便問:「你……你們是南明的人?」
「沒錯。」顧端宇說:「我們要用你和三格格,去換關在福州大牢裡的張尚書。」
耿繼華嘴張得大大的,又問:「你……你是定遠侯顧端宇?」
這名字像轟雷般打在阿絢的心底,眼前這個一身髒兮兮又不修邊幅的匪首,竟是芮羽心心唸唸的大哥!
阿絢不禁仔細的瞧著他,他那被濃眉壓著的眼睛,她領教過,極為陰狼冷厲,可以像刀子般的刺穿過人;鼻子挺直如鑿刻,雙唇則在雜亂的須碴裡,怎麼也找不出芮羽那纖秀柔美的影子。
她再怎麼看,他也不像是芮羽的同胞哥哥!
而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以不屑的口吻說:「你們耿家一門不忠不義,不配提這個名字!」
「你抓了三格格,朝廷不會燒過你的。」耿繼華仍然只有這句話。
「我不需要人饒恕,你們才要。」顧端字又說:「你們凡事乖乖的,別輕舉妄動。等耿仲明放了我義父,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會放你們回去。」
「要多少天呢?」阿絢理智地問。
顧端宇看了她一眼說:「如果耿仲明在乎你們的話,三天就夠了。」
接著,他轉向另一個方向,不再理會他們。
阿絢也高傲地不願再問東問西,氣氛一時陷入僵硬的沉默。
世間事也真巧,她怎麼會去碰到顧端宇呢?由芮羽那兒,她聽過他太多的故事。像十歲時,他就曾負氣四處流浪,他的為人極為聰明,讀書過目不忘,不屑去考科舉出仕途。
「我一直不很瞭解他。」芮羽說:「他十八歲就獨自離家謀生,我們都以為他在為人當西席或抄書寫文章為生,沒想到他竟在從事最危險的工作。他總是如此憤世嫉俗又與眾不同,讓人時時要為他操心。」
而這個人又向來無情,最討厭被人羈絆的。他可以狠下心來,一意想把青春年華的妹妹送入尼姑庵;也可以很瀟灑地說,他若死亡,只需向南方灑三杯祭酒就足夠了。
這樣千山獨行,將死生置之於度外的人,令阿絢的印象深刻,也為他的一無所有而感到悲哀。而此刻,這奇怪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形如盜匪……
天上突然傳來聲聲的雁叫,那「盜匪」回過頭,目光和她相遇,她心中那股刺痛的感覺又來了,然後,又是他先移開那擾人的對視。 那一瞬間,阿絢的恐懼完全消失了,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怕定遠侯顧端宇了!
黃昏時,五條小舟魚貫的進人一個隱蔽的港灣。由顧端宇領隊,他們爬了一段坡路,來到一座廢棄的寺廟。沿途裡耿繼華是膽小不敢吵鬧,因為,他知道反清的人各個都是烈士;阿絢則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態度從容,彷彿只是到西山去郊遊,雖然這「郊遊」有點累人。
顧端宇還算是有待「客」之道,他心想,她是嬌貴的格格之身,便把寺廟最好的房間讓給她,而這好也只是多了一扇半傾倒的門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