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美驚喜地接過來,如見故人般喊著:「啊!我的月牙薔薇!」
在她手中的,不僅是荷包,還有母親的金飾,沉甸甸的,似乎一樣未少。
她的表情轉為懷疑及訝異,說:「你們都沒有用嗎?為什麼不用?」
「我不用不屬於我的錢財。」他盯著她,故意以極緩慢的語調說:「我也許殺人,但絕不是土匪或強盜。」
珣美的雙頰頓然通紅。這證明什麼呢?證明他對段家的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不!他是一個複雜的人,事情絕對不是表面那麼單純。她必須小心,不能再掉進會毀掉自己的陷阱中。
「這金飾是若萍強硬扣留的,她說這段家的不義之財,應該還給老百姓,我以為你也是這麼想的。」珣美很謹慎地說。
「如果我有這種念頭,當初在上海火車站時,我就會接受你的「愛國捐獻」。」季襄特別強調後面幾個字,含著極明顯的諷刺意味,又說:「但我沒有,為什麼呢?因為那是你的錢,你身上僅有的盤纏,無論它是如何來的,我都沒有資格要,更不用說去費心搶奪或拐騙了!」
他說的話很合理,但陳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來附和他的每個想法,應該不會信口
胡言。她心念一動,說:「或許你用的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技倆。你假裝不要荷包裡的金飾,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父親拿錢,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兩筆財富了。」
這下子季襄的臉不只是僵硬,而且還鐵青,她可以感覺到那滋滋作響的怒氣,只差沒有七孔生煙。
「很好,你果然聰明,而且還聰明過了頭,連這萬全的計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話由齒縫間迸出,一字比一字慢,極盡恐嚇的效果。
珣美本能地往後退一步,那動作引爆了季襄,他雙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說:「你就寧可相信若萍的話,也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我冒險將你帶出富塘鎮,又不顧眾議將你留在報社,結果只落得土匪、強盜的名稱?!我真是無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沒好報,真正白癡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卻碰到這種不知感恩、被寵壞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麼呢?他這一生,除了對禍國殃民、荼毒百姓的軍閥惡霸,如此激動地謾罵過外,還不曾對任何人口不擇言,而且對像還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錯什麼藥了?
珣美則是驚駭極了,自幼她雖也曾見識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無助。
為什麼季襄的眼中有絕望的神情?為什麼他的話如刀鋒刺人?為什麼他的力氣像要將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當口,史恩走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說:「怎麼才一會兒就變成這樣?季襄,你不是說要好好解開那……什麼會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嗎?」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頭,臉一陣紅一陣青,也不知道對誰說的,只吐出一句:「對不起。」三人無言地走回草地,繼續攝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珣美各自平復心情,但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有著迷惑及苦悶。
太陽西斜,史恩收拾設備,幾位保姆帶著孩子回到孤兒院內。
季襄叫住了珣美,臉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說:「剛才真的很抱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權利決定要相信什麼,我不該勉強你。我今天來,只是想還你荷包和錢,沒有別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謝謝你。」居於史恩在場,珣美也只好有禮地說。
她正要轉身,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說,很高興你一切平安。無論你心裡是怎麼想我的,我保證,以後你再也看不到我這張討人厭的面孔!」
那最後一句話,令珣美無言,還有想哭的衝動。她胡亂地點個頭,就走向花園小徑。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嗎?
她並不討厭他,只是怕,有點恨,因為他「威脅」她,不是生活裡,而是心裡……花園快到盡頭,珣美又突然回頭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說一些話。
但如茵的草地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已無人跡。哦!他們必定上了大街!珣美跳過竹籬矮叢,不顧旗袍刮破,腳被刮傷,再衝下樹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禮拜堂旁邊的那一棵松樹,她終於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騎上自行車快速地繞過拐角。
珣美跑了幾步,猶看見他們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麼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聲音,也小得傳達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蹤」她,「利用」她了嗎?這有什麼,她反正已經躲他四個月,才怕見他呢!可是這次不一樣,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會別開頭去,裝作不認識。
珣美的腦中立刻浮現那「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景。佇立了好一會兒,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淚水一滴滴流下,那種傷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聲,因為內心實在無法負荷。
但哭什麼呢?橫豎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繼續流淚,讓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第六章
七月暑熱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雲,白得令人發悶,不過眼前一塊塊整潔的綠草坪,多少帶來沁涼的效果。
這是聯合租界區中最高級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棟棟仿著西式,有一種迷人的異國風情。
「只有這裡才能找到讓我滿意的暗房設備。」史恩對季襄及報社的人說。
他們進到一棟嵌著彩石的別墅,花園及內部的設計豪華又新奇,牆上掛著色彩濃艷的畫,傢俱雕得十分精緻,幾乎都鑲上閃閃的金邊。
「欣賞一下歐洲最美的巴洛可藝術。」史恩微笑說。
「你說這房子的主人是猶太裔?」陳若萍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