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是假日。」珣美有氣無力地說。
如蘭這才注意到女兒的異樣,那美麗細緻的臉蛋,沒有往日愛嬌的歡顏;那常散著 光彩的眼眸,盛著憂愁,睫毛閃動時,還投下青青的陰影。
「怎麼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們嘔氣了?」如蘭一面暖女兒的手,一面請打 雜小尼端一碗熱的素果甜湯來。
「她們呀!我早就懶得理了。」珣美皺眉說:「這回是爹。他要我在農曆年前,嫁 給那令人噁心的馬化群!」
「什麼?」如蘭的臉一下子凝重起來,「怎麼會呢?他明明答應我,不讓馬家兄弟 動你半點邪念的。看來,他真是不足以信賴的人,連自己的女兒都能夠犧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訴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丟在段家,整整 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珣美埋怨地說。
「再怎麼說,你也是段家的女兒呀!而我這一走,是出塵世,又如何帶著你呢?」
如蘭歎一口氣:「這些年來,我也不知說過多少遍,與其在段家諸妄墮惡中迷失, 還不如到這裡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結果我們是愈陷愈深!珣美見母親無奈的臉色,不忍地說:「其實我也不怪您, 只是有時常想,您為什麼不替我找個比較好的爹,不必家財萬貫,只要能讓我清清白白 做人,平平安安過日子,我就很滿足了。」
「傻孩子,人世間充滿著看不見的大輪迴,姻緣的聚散與命定,又豈是你我所能掌 握的?」如蘭停了一會又說:「當年河南鬧饑荒,你外公帶著一家五口逃難到此,最後 卻死得只剩我一個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賣給段家,讓韓家人有善終之地。嫁 給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債,誰也逃不過,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 癡滅,方能止惡而種善根。」
這時,小尼端來了素果甜湯,如蘭停止談話,催珣美趁熱快喝。
「娘,您說了那麼多命呀孽呀債呀的,還是不能解決我的問題嘛!」珣美嘗了一口
湯說。
如蘭縫了幾針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頭說:「我實在不希望走這一步,但跟你爹 的時日裡,我已經習慣做最壞的打算。其實早在你十三歲,馬家有意訂親時,我就預備 著有這麼一天。只是,珣美,你有足夠的勇氣來對抗這一切嗎?」
「娘,您這是什麼意思呢?」珣美放下湯匙說。
「就是逃,逃離段家,逃離富塘鎮,永遠不要回來。」如蘭緩緩地說。
「逃」也是珣美常留在腦海裡的字眼,但真的提出來,就成了很驚心動魄的一件事 。
她不禁說:「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裡去呢?」
「這就是我多年來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蘭說:「天地廣,可任你自由飛翔;
但天地廣,也蘊含著不可測的凶險。尤其你又是嬌養的千金小姐,為娘的再怎麼也 是放心不下。」
「娘……」珣美叫著。
「金錢方面,我早就預備好了。」如蘭打斷她說:「還記得我交給你的那一盆月牙 薔薇嗎?我在盆底藏了一些金銀手飾,正好當成你離家的盤纏。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 要把你送到哪裡去呢?」
是呀!她們沒親沒戚的,出了富塘鎮,什麼熟人都沒有。要逃家逃婚,也不是那麼 容易的。
母女兩人,愁目對視。
門「呀!」地一聲打開,走進來的是一位穿灰色尼姑袍的婦人。珣美定睛一看,竟 是她許久不見的奶娘。
「周媽,怎麼會是你呢?你不是回鄉下老家了嗎?」珣美極驚喜地說。
「我是回去了呀!可我大兒子和媳婦都不孝順,拿了我的錢,又三天兩頭嫌我。我 一氣之下,乾脆到庵裡陪你娘帶髮修行過晚年,還省事許多!」周媽走近幾步,仔細打 量珣美,又說:「瞧,這女娃兒我才一年不見,就標緻成這樣,比一朵花還美哩!」
「你呀!別又把她給誇壞了!」如蘭在一旁說:「珣美皮得很,一點女孩子樣都沒 有。」
「我才不要像女孩子呢!什麼自由都沒有!」珣美反駁說。
「結果弄得你小腳也沒有纏。」周媽拉起珣美的裙子瞧著說:「嘖!嘖!大腳板可 真醜。當年你就是哭,哭完就踢人咬人,折騰得我們大人都受不了,才放開你的裹腳布 。
現在你可後悔了吧?」
「我才不會後悔呢!」珣美突然想到說:「對了!阿標哥哥不是到上海了嗎?他還 好吧?」
「很好!他在上海的碼頭找到一份工作,有吃有住,養活自己外,還有餘錢寄給我 。」周媽歎一口氣:「說起來,我這老二是比較有出息,我一直想著將來靠他,誰知道 會發生這種事,唉!」
「都是那可惡的馬家兄弟,竟要將人逼到骨肉分離才甘心!」珣美憤憤地說。
一年多前,馬家在鎮北買了一塊地,周家正好就卡在水源中間。馬家談也懶得談, 就用巧取豪奪的方式,強迫周家離開。阿標不吃那一套,差點被私刑打死,後來是如蘭 由庵裡送出一筆錢,連夜助他逃往上海,才免去一場殺身之禍。
「如今禍事是落到珣美頭上了。」如蘭憂心地說;「她爹已經把她許配給馬化群, 人家年底就要來迎親了。」
「什麼?馬化群那老魔頭,千萬不能嫁呀!」周媽驚恐地說。
「我當然知道他不能嫁。」珣美說:「但是我爹和大哥早就與他連成一氣,根本不 會顧到我的幸福和感受。」
「我還正想著怎麼將珣美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多少年來大門不出,二門不 邁的,還真有些束手無策。」如蘭說著,眼睛突然亮起來:「對了!珣美可以到上海投 靠阿標,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