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師倒符合你沉靜的個性。」
吳校長說:「我正好有朋友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教書,環境單純,又免學費、包吃住,或許最適合你目前的情況。」這條件是再好不過了,但北京……不就又和牧雍在同一座城市了嗎?
璇芝考慮再三,所謂最危險處也是最安全處,徐宋兩家人再如何估計,也萬萬猜不到她會躲在北京,而北京那麼大,她只要少出門,避開幾所大學的校區,碰到牧雍的機率微乎其微。
基於自己想讀書的決心,璇芝很勇敢地上了京城。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教室、宿舍、圖書館外,她哪兒都不去,在同學眼中是一位極保守的姑娘。
秋風又起,冷冷地沁到心頭。北京的寒意是她最不習慣的一點,由舊衣攤買來的毛衣棉懊,似乎老保不了暖。
她呵呵雙手,回到床前折她剛曬洗完的衣物。
這宿舍原是前清的辦公處所,沒什麼隔局,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就擠靠著四張床,被裡還得聽風打牆的呼呼響聲。
來這兒唸書的女孩,有些是趕時髦拿文憑的,有些是家裡窮的,有些就像璇芝,是其想從事教育工作的。
與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趙秀儀就是第一種,她常卷弄她那一頭最得意的短髮說:「我爹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才能找到優秀的丈夫。我本來念的是教會女子學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來這土土的學校啦!」
雖是如此,秀儀仍不受影響,每天遊走北京、清華、燕京幾所大學內,風頭不輸從前。
而璇芝還是璇芝,保留她兩根髮辮,一派大家閨秀作風,所以,她雖衣食儉樸,大家卻都很喜歡她那天生尊貴的氣質。
她又搓搓手,這樣一個會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靜地抄寫和刻鋼版,賺的錢或許能買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來水筆,秀儀就衝進來說:
「喂!你怎麼還在這裡?大家都在禮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禮堂做什麼?」璇芝不解地問。
「曖!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來演講,她們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規定我們都要去聽,還要交報告呢!」秀儀拉著她說。
「有這回事嗎!我才不相信。」璇芝說。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聽,鐵定會倒退一百年,中國就完蛋囉!」秀儀不放鬆的說。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與牧雍扯不上關係。璇芝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同胞,到底能獨立到什麼程度?又能為社會做什麼?
美麗的藍天,已呈濃暗,星月隱隱掛在樹梢。璇芝隨秀儀到禮堂時,訝異於熱烈捧場的人潮,除了師範的女生,還有其它學校的學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洩不通。
主講者有留美的碩士、留日的醫師、留法的畫家,清一色的女性,她們侃侃而談,爽快俐落,頗有女中丈夫的氣魄。
「中國只有幾處的光芒,絕大部分仍陷於無助的黑暗裡。這黑暗根源於儒家幾千年來所衍生的專制迷信,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未來的教師,換句話,就是傳遞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進步、民主帶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那位女碩士說到最後還大呼口號。
璇芝隨著演講者的精采論調,頻頻點頭,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種種不適。
通常靠後門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學的是光電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請來管理照明設備的問題。
從五四遊行的勝利後,年輕人更覺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視,因此大小會社,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而他們這些組織常常互通聲氣,彼此幫忙,想造成一股輿論,來制衡腐敗的軍閥政府及國際強權。半年前他回北京後,在獄中的同學紛紛被放出,沒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台,中國也拒簽不平等的巴黎和約。誰說只有槍桿子才能出政權呢?民意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他們也向世人證明,學生並沒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結束後,大家都重回學校,繼續課業的研究;牧雍也全力專注於自己畢業論文的撰寫,對於很多活動,已由主角退居於配角的地位。
在這段快速變動的時期,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小小的千河鎮也受到衝擊,他到暑假快結束時回鄉一趟,才知道那位嫁過來的宋家小姐,在他離家的第二日就留書出走了。
牧雍對她沒什麼印象,恍惚間她只像個沉默的影子。她這樣斷然消失,必定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有關,如此看來,她也不是一般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卻也為她流落上海而擔心。
兩家人為這件事風波一直無法平靜,幾乎要摔斷如意,絕了三代以來患難與共的交情。牧雍還特別到宋家去請罪,上海徐家的搜尋隊也一直沒有停過。
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點線索都找不著。
隨著時日的拉長,雙方家庭的氣氛愈來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現身,或許真有世交變仇人的可能性。
頭上的燈泡閃了一閃,牧雍忙檢查線路和電壓,假如真的停電,這小場地中上百人若慌了起來,絕對是一場災難。
前面幾排的人移動了一下,突然有個女孩的臉孔引起他的注意。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柔美靜婉的五官,但怎麼可能是寧欣?她不是應該在汾陽嗎?
自萬通一別後,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他們同行的短短時日,成為他一個特殊的回憶。在往返河間時,他曾萌生去探望她的衝動,但非親非故的,這種舉止又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寧欣出現在北京,又是這樣的場合,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他眼睛花,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