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分他們的,只有家庭的背景及包袱而已。
宗天換個坐姿,想再繼續讀書,外面卻傳來一陣宏亮寬厚的歌聲,和著搖櫓的節奏,十分吸引人。
歌詞因用土話唱出,聽不太明白,但音韻拍子卻很容易抓住。宗天一高興。
便拿起身旁的短笛,鑽出船艙,跟著歌兒吹奏,由簡單到花俏,竟成了一首他很熟悉的曲調。是什麼曲名呢?他實在想不起來。但這一點都不減他的雅興,對著澄碧江面,對著聆聽的人們,他將音符一再重疊,大伙也唱得欲罷不能。
忽地,所有的歌聲戛然而止。四周的風不動,天上的雲不飄,甚至河裡的水也無波無紋。宗天的笛聲因此停頓,斷於激越的高音。
一條船駛來,中等大小,艙體通白,般柱綴結著白布粗麻,還有一串連垂的白燈籠。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站在燈籠下的一位清麗少女。
她看起來年紀極輕,也是一身縞素,襯著她面如桃花,眼若秋水,兩條烏黑的長辮垂於胸前,形成了一幅絕美的畫面。
宗天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那麼觸動他心弦的一幕,尤其那女孩,讓他的眼睛不自覺的發出亮光。
船緩緩由他面前劃過,他與她四目交接,感覺之奇妙,如水泛潮汛,流入心田,漾在彼此間,再旋湧漫漪成天各一方,河海不枯,則記憶不散。
她的船遠了,他的也遠了。
宗天兀自站立不動,視線緊緊相隨。
「秦少爺,你不避著點,還猛瞧他們做什麼?」船夫壓著嗓門說。
「那位姑娘是誰?」宗天只問。
「還管她是誰?你沒瞧見那披麻戴孝的陣式嗎?這是一條喪船,專門替人運棺回鄉的,所有的人見了,都要迴避,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深恐沾了那股陰氣,你難道不怕嗎?」船夫在他身後說。
宗天左右一看,河上的船果真全散到另一岸,不聞聲也不見人,像躲瘟疫似的,偏偏這瘟疫,恰是他腦海中驚歎的朱顏絕色。
她……應該也會往宿州鎮泊船吧?這樣美麗的畫面,若只成了驚鴻一瞥,不也是人間一大憾事嗎?
船洄過一個彎,山沒入河中,平展出一片如鏡如畫的碧湖。
湘文扶著船桅,耳旁仍縈繞著那勾起她許多回憶的笛聲。
還有那吹笛的年輕男子,一身灰藍長袍,立於船上,如玉樹臨風,叫人癡愣。而他的眼睛,如此大膽、如此專注,與她膠著地對視。若是火,足以焚去她的意識;若是冰,足以凍結她的思緒。
在船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似乎是避不了的。她有一種初次被男子看盡看透的感覺,就是此刻,她的心仍撲通撲通地亂跳著。
「湘文,你還待在外面做什麼?還不快進來!」蘇照奎在船艙內喊著外甥女說。
湘文立刻低頭閃入簾內,裡面兩具深色的漆木大棺佔了大半的空間。朝西的方向,立著兩個牌位,一是「范公申亮之靈」,一是「范母蘇氏玉婉之靈」。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是喪家,不可以隨便給別人看見,免得觸人霉頭,你怎會還出去呢?」蘇照奎燃著手上的香說。
「我聽到那笛聲了呀!那是我娘生前最愛唱的一首曲兒,就叫『琉璃草』。」湘文說。
「你娘是個非常浪漫的人,總有一大堆不切實際的想法。」蘇照奎歎口氣說:「她老忘不了在琉璃河畔的那段日子,連死也要葬在河的盡頭。怪的是,連你爹也順著她,不回汾陽老家的祖墳,偏要埋骨於此。」
「娘說她一輩子沒為范家生下個一男半女,所以不想見范家祖先。」湘文說:「至於爹,是不忍我娘孤單,因此陪著她。他說,反正我們流浪慣了,死在哪裡都一樣。」
「真是的!申亮真是老糊塗了,連這些胡說八道的話都對你說,一點都沒顧忌到你只是個十幾歲的毛丫頭。」照奎說:「我告訴你,你在汾陽的親爹娘,是十分保守的人,他們可沒念過什麼『新中國論』、『革命軍』,更不懂什麼是茶花女或莎士比亞,你可別對他們說這些,知道嗎?」「知道。」湘文乖巧地回答。
她自出世,只在汾陽范家住過三年。那時,她上有二姊一兄,下有差十個月的妹妹,母親肚子裡又懷了一個,很自然地,他們就把剛斷奶的湘文,給了婚後不孕的小嬸娘。
據說,她母親很快便後悔了,心中老記掛著又靜又弱的小湘文。後來差十個月的妹妹病死,肚子裡的那個也沒保住,母親便向小嬸娘要孩子,小嬸娘自然不肯,以後也盡量躲著不回汾陽了。
湘文對親娘及兄弟姊妹們的印象都很好,在幾次會面中,他們總是極盡寵溺之能事,要什麼給什麼,當她是失而復得的小寶貝。
而她的養父母也對她疼愛有加。玉婉在湘文之後,又要過一個小男孩,可惜沒養到五歲就死了,玉婉傷心之餘,就把全付心力放在湘文身上,希望她能成為蕙質蘭心、秀外慧中的完美女性。
湘文覺得自己很幸福,有兩個那麼關心她的家庭。
不幸的是,玉婉在兩年前死於肺病,申亮半年前亦撒手人寰。湘文雖有心理上的準備,但在痛失相依為命的雙親後,仍有成為孤女的悵然若失之感。
畢竟她才剛過十五歲生日,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人生像正處於一個關口,面對世界,有一種特別的茫然,極需要依靠的人卻不在了……。
湘文因太沉溺於自己的心事,沒注意到蘇照奎仍在對她說話。
「舅舅,你剛剛說什麼呢?」她趕緊問。
「我是說,今晚船會到宿州鎮歇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去夏家拜會,並向他們解釋,你親爹娘反對你住進夏家,堅持你三年的孝,該回汾陽去守。」蘇照奎再說一次。
「夏家會同意嗎?」她仍不太有把握。
「他們應該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