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妮塔!」智威驚訝地叫著,同時心裡莫名其妙地放下一顆大石頭,然後搶過紙袋說:「還有別的嗎?紀宗祥就是荷西,只是艾薇為什麼沒跟他在一起呢?她人又到底在哪裡呢?」
「紀宗祥是有個妹妹,名字叫紀倩容,但我不覺得她和這件事有關係。」家志看他一眼說:「她人一直在台灣,目前就住在桃園一個天王教會裡,是個很單純的幼稚園老師……」
「天主教會?紀倩容……就是她!一定就是她!」智威強壓住自己的情緒說。
那麼強烈的直覺和預感,連他都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她人就在台灣,而且離他那麼近;依然是天主教會,這次她又要以宗教聖女之名,去欺騙哪個倒楣的男人嗎?
看他一臉陰沉,家志忍不住說:「我沒有立刻告訴你這條線索,就是心中有所顧忌。復仇女神是眼盲的,它常會傷及無辜,我實在不希望你採取以牙還牙的手段。」
見智威仍鐵青著臉,家志又耐心說:「你應該學敏敏和盈芳,我殺死她們的哥哥,她們不但不怪我,還繼續把我當好朋友。我所領悟到的是,心懷寬恕,你才能真正走出陰影,達到內心的平靜。」
「不!你不同,你是失手,是自衛,而且你已經為你所做的錯誤付出代價。」智威冷冷地說:「而紀宗祥和紀倩容是邪惡的、有預謀的;他們做了壞事,至今仍逍遙法外,沒有任何懲罰。我,只不過是推動天理,尋求正義而已,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言不及義的大道理給我聽呢?」
家志換個姿勢,想再說什麼,智威卻擺擺手,聲音更嚴酷地說:「我以為你應該比別人更能體諒我的,畢竟你是在江湖上走過的人。你們不是最講兄弟義氣、恩怨分明的嗎?」
家志兩手交握,靜靜的凝視他說:「若紀倩容真是艾薇,你要怎麼做呢?」
「我對她另有計畫。」智威的眼光透著懾人的寒意。
「智威……」家志再一次嘗試想說服他。
「你放心,我不會在台灣動手的。害你受牽連,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智威說完,一口喝掉已苦澀的咖啡。
窗外仍是細雨濛濛,霓虹的燈綵暈淹成一片混亂頹廢的顏色,使人心無由來地煩躁。智威摸摸頸上帶慣的銀色十字架,像摩西分了紅海,他終於找到一條出路。紀倩容,他的紫色星辰,射她的長弓已準備很久很久了。
***
夏季天黑得晚,倩容在修道院裹練完風琴,向晚禱的修女說一聲,就由側門走出來。在忙鬧的市街中,這一帶是最寧靜的。
莊嚴肅穆的天主教堂佇立前方,圍著-個花草蔥鬱的大花園和小溝渠,後面是修道院、圖書館和幼稚園,像被保護著一般,不管外面如何巨變,仍是數十年來的樸實沉寂。踏過石橋,目光所及是一家木材廠,終年機器嘎嘎作響,木屑橫飛。
倩容越過木堆,三隻純黑的獵狗,悍然矯捷地衝出來,一看是她,馬上換成輕躍的動作,尾巴搖個不停。
「我綁很緊的,沒嚇到紀老師吧?」木廠老闆忙說。
「沒有,我現在已經不害怕了。」倩容說。想起兩年前她剛來時,被嚇得沒命的情形。
「說也奇怪,它們特別喜歡妳,因為妳,它們都不再吠從天王教會出來的人,省了我很多麻煩。」老闆笑著說。他才說完,獵狗突然豎起耳朵,發狂地叫起來。
「大概有陌生人來了!」老闆用力拉住鐵煉。他們等著路過的人,但什麼都沒有,一陣風吹樹動後,空氣中有一種詭異的靜態,彷彿有人在遠處屏住呼吸。
「又興奮過度了。」老闆聳聳肩說。
獵狗的異常舉止影響了倩容的心情。她愈沿著溝渠小路往下走,愈覺得後面有人,但每次停下來探究竟,又什麼影子都沒有。在這幾天,這感覺不只一次出現了,有時真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她的愁思鬱結,終於累積成幻想症了?這兩年她一直都在飄泊空蕩的心態下度日,沒去美國繼續學業,也沒有隨父兄去巴西,反而回 到她生長了十五年的家鄉。
她寄住在教會,有一陣子就天天上母親的墳。十歲失母,記憶猶深,所以想起來就特別痛苦。小時候,都是她與母親相依相守,父親與哥哥就在外面的男人世界中闖蕩,甚至在母親臨終時,也只有她守在一側。童年化煙成灰,父兄不可依賴,他們送她去教會學校寄宿,由台灣到南美洲到中美洲,天主代替父親,聖母瑪利亞代替母親,一度,她的根有了著落。誰知道會發生俞智威的事呢?天王最忌行惡欺騙,聖母最忌失貞不潔,所以前路無法再行,只有退回 原來的自己和原來的地方。那些摧心揪肝的記憶仍鮮明地活在她整個人之中。
智威的瀟灑、智威的溫柔、智威的憤怒、智威的仇恨……一個個成為她生命的主題,幾乎掩蓋了她對天主的服侍。償不了的債、解不去的憂、化不開的念,總讓她愈飄愈遠,成為一個連她都不能控制的自己。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很可悲的,這是她最無法回 答的一個問題。
轉過一個彎,是兩排老式的小洋樓,歲月顯現出斑剝,雲花石刻說著歷史。倩容熟門熟路地走向溝旁的圍籬菜圃,西下的夕陽正柔柔地照著,蔥、小白菜、青江菜……滿滿迎風招搖的金綠,一個年輕女孩跪在其間,手和褲子都沾著泥土。
「靈均!」倩容喊她的名字。靈均猛回 頭,才削過的發覆在她的眼睛上,白皙的肌膚有霞似的美麗紅暈。她一看是倩容,忙站起來,髒手就往臉上抹去。
「慢著,妳的手……」倩容警告道,但已經來不及。靈均看看自己的手,用仍帶著小女孩清脆嬌柔的笑聲說:「我又變成大花臉了,對不對?面對一個農夫,妳能要求什麼呢?我總不能每天像妳一樣乾淨秀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