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死,但德威怎麼辦呢?他總無法接受任何她會死的可能性,一心一意相信她能與他白頭偕老。
想到他注定要有的痛苦與失落,她就忍不住先為他流了許多眼淚。
多不公平呀!她死後就沒有知覺了,不哀不痛,而他還要繼續為她心碎呵!
她輕輕歎口氣,沉浸在常有的愁緒中。
突然,一陣混亂聲傳來,像有人撞開大門。
意芊尚未回過神,就見一個穿著道士袍的男人走進來,一手拿劍,劍上插有長長的符文;另一手拿鈴和香,嘴裡唸唸有辭,忽高忽低,在屋內四處亂竄,長劍甚至劃到她的面前來。
「你是誰?你要做什麼?」意芊害怕地問。
道士轉跳一圈後,她的母親由煙霧間出現,一臉肅殺之氣,手上拿著符咒和幾件衣裳,隨道上朝四方祭拜。
「媽,你在幹什麼?叫他走!叫他走!」意芊吃力地揮著手。
「我們在收妖!」杏霞回答,「師父說你命清,再幾世的修行就能成菩薩,但你偏偏動了凡心,斷了你的菩提路,所以你才會得怪病,你注定要比別人受更大的苦難!」
「媽,你怎麼會信那些怪力亂神呢?」意芊的眼被煙熏痛了,「求求你,停下來吧!」
「不能停,你身上的妖魔太可怕了,帶了幾世的陰厲之氣。」杏霞激動地說,「你根本不該嫁給俞德威,他們俞家祖上無德,幾代以前曾虐死過一個女婢,那女婢含冤莫白,無法投股轉世,只能化做厲鬼,世世在前家徘徊。她好不容易碰上你,一個靈魂純淨、菩薩心腸的人,她要靠你才能解脫。如果不除掉她,不棄絕你心中的魔障,你幾輩子的修行就要毀於一旦了!」
「媽,那是迷信呀……」意芋叫著。
鈴繼續響,煙繼續燒,唸咒聲變得驚諫恐怖,像在與陰間冥府對話。
意芊腳不能行,身不能動,只有任他們做法。當道上雙目圓瞠,往她眼前一吼時,她差點嚇昏。
最後,道士朝地上一坐,自語數句,再站起來,用極疲憊的聲音說:「這妖女的法力太強了,我鬥不過,只有請我師父出馬了,全台灣能收這女鬼的,大概只有他了。」
「好!我們馬上帶她走,反正這原本就是我們的計劃。」杏霞立刻說。
那道士迅速地連人帶被地把意芊抱起。
意芊吃驚極了,忙哭叫說:「你們不能帶我走!德威回來找不到我,他會著急的!」
「我們管不了他!」杏霞拿幾個大袋子,收著女兒的衣物說:「他是俞家的責任,我只負責你!」
「放我下來!德威一下子就會回來了,看不到我,他會發狂的!」意芊恨透了自己全身無力,一點掙扎的力量都沒有。
「他不會那麼快回來,他父親會留住他的!」杏霞很有把握地說。
「什麼?」意芊慌亂地叫著:「一切都是詭計嗎?他父親的病是假的嗎?」
「我們都是為大局好,你們兩個不懂事,再糊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你是我的女兒,我能不救你嗎?」杏霞說。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客廳。意芊急了,她想攀住什麼,手卻使不上力,只有用嘴巴抗拒,發自內心的吼著。「媽,你不瞭解,沒有我,德威會瘋杯呀!他需要我,我不能不告而別!求求你大發慈悲,饒了他,也放了我吧!媽,我不能走,真的不能走,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德威,他會受不了的……」
「瘋什麼?久病無真情,他正巴不得丟掉你這包袱,你別再癡心妄想了!」杏霞大聲說。
門已開,意芊看著自己的世界即將陷落,她倉皇四顧,一道亮紫閃入眼簾。忽地,一股力氣湧上,讓她腰部扭動,道土沒防到這一步,整個人往牆壁踉蹌倒去,她的手有如神助,一把掃到架子,恰好抓住紫晶水仙。
然而,正當此時,道士也站直身,意芊的手背擦過牆上的釘子,血飛濺出來,染紅被褥,也染紅了水仙花瓣。
「你受傷了!」杏霞走近,焦慮地說。
「不!別搶我的紫晶水仙,別搶!別搶!」意芊誤會了母親的意思,她緊抱著自己的寶貝,瞳孔狂亂地放大,不管滲出的血,只哭著叫道:「別搶它呀!」
「先走再說吧!」杏霞急著離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那聲響似乎也隔斷了意芊的神智。她的眼睛一直瞪視著,卻不能回頭;心中有無限慌恨痛楚,卻喊不出口。
德威,你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意芊,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這一下,是生離,是死別。驀地,有一陣椎人心肝的嚎陶聲,哭得如此淒廁慚烈,是德威嗎?
她抬起淚眼,人早已下五樓,坐上計程車,車內映著黃昏夕日,像很久以前或多年以後的景象,但就不是現在。
沒有德威的呼喚,只是自己的哭聲嗎?
車又駛回市區,遊行隊伍仍在。
意芊不再閉眼,茫茫地看著,隔著玻璃,仍不知道他們在爭什麼。
這些依然與她無關,如今連德威都沒有了,她只能不斷重複想著——
再見了,德威,你會遇到另一個女孩子,你會重新找到愛,你會獲得真正的幸福……
她的心好痛……或許這是斷盡生因與滅因的時候了。
意芊緩緩合上雙眼,最後一口氣由胸中吐出,她覺得死亡一寸寸蔓延,心念成灰,意念成灰,直到世界遁入一片黑暗,一切惆然成空。
永別了,德威,來生再會了……
第二章
民國八十年代。
一輛白色轎車由新竹交流道駛入高速公路,它加快時速,在擁擠奔流的車陣中,猶如一隻雪亮的烏。
烏要飛翔,德威的心也要飛翔。二十年來的尋尋覓覓,終於有了結果。他一興奮,差點撞到前頭的大卡車,尖銳的煞車聲,及時喚回他的理智。
不!他必須冷靜,必須慢下來,這世間已沒有什麼他要追求的了,就像過去二十年,他坐臥如一頭虎,疏懶不動,看起來有事業、有家庭、有妻兒,卻慣於冷漠、沉寂及獨來獨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