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遊魂般的走回屋內,先是淚痕滿面,再是怪異的微笑,冰冷的、陰厲的,累積經年的怨恨,浮上眉間,足以凍到人的心底。
教堂上的十字架尖頂恰對著一顆星,如黑絲絨上的碎鑽,皎著皚皚白光。英浩幾次抬頭望,幾次惆悵。在流浪異國的歲月裡,看盡天下多少繁星,再孤獨、再淒涼的都有,但都不曾像這一次,讓他如此茫然,如此失去方向。
他在教堂前的台階坐了許久,石地蘊著白日留下的懊熱。有時他只是埋著頭,有時則不斷徘徊,那模模很像是等不到女朋友的癡心男子。
靈均的確是不肯見他了,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聽他說。
他去方家敲了幾次門,總是以緣用很淡漠的聲音說:「她叫你走開。」
「方阿姨,我求求你,告訴靈均,我不是有意傷害她的。」英浩說。
「傷害造成時,無論有意或無意,痛苦都不會因此減少。我只能說,靈均是絕對無辜的,她想自我療傷,你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以緣說。
「方阿姨,剛開始對靈均,我或許不是光明正大,但我現在是愛她的。」英浩表白說。
「你若一直對她心存懷疑,甚至輕賤她的人格,不相信她的操守,又如何能產生真愛呢?」以緣反問。
英供很想解釋自己內心的轉折,但這務必提到雪子。上一代的糾葛仍是一團亂麻,他不想再介入,可是他要如何才能拉出靈均呢?
幾番欲言又止,幾番躊躇不定,語言的難以表達仍是他最大的致命之處,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他等著靈均心平氣和,但希望仍是渺茫。
再試最後一次吧!今晚不成,只有明日再來了。
他繞到後面的修道院,沿著溝渠走,走沒幾步路,身後就有兩道強光射來,他略略讓開,看見一輛白色賓主,是德威的車子!他忙拚命揮手,賓士轉入一旁的空地,停了下來。
空地土雜草叢生,黑夜的風呼呼吹著,遠處有犬吠聲,幾盞路燈聚著蚊蟲,不亮,但足夠他看清德威下車,怒氣沖沖地向他而來。
「原來你就是那個該死的田浩,你到底對靈均做了什麼?」德威一張臉極為嚴厲;那是連信威都要噤口的表情。
德威一向是英浩慣於溝通的人,所以他也不甘示弱地說:「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你!你莫名其妙去接近靈均,又和她的阿姨在一起。姑丈,我一直很尊敬你,把你當成仁義道德的典範,實在很難想像你會做出對不起我姑姑的事情來!」
「所以你就利用靈均來調查我,順便欺騙她的感情?英浩,我實在看錯你了!」德威高聲怒責著。
「我沒有調查你,一切都是姑姑告訴我的。」英浩說:「我認識靈均沒多久,就瞭解到她不是那種貪慕虛榮,會破壞人家家庭的女孩子。我後來留在台灣,是為了追求她,還有,就是防你對她動歪念頭!」
「我?對靈均動歪念頭?」德威震驚地重複著。
「姑丈,你不得不承認,你變了。」英浩沉痛地說:「俞家三兄弟中,你是最正經、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一個,而你卻和方阿姨有了私情。姑姑一向將你視為最完美的丈夫,這對她打擊有多大,你想過嗎?」
「不是歪念頭,也不是私情!」德威再也不能忍受這些刺心的字眼,他一字一字說:「因為靈均是我的女兒,以緣是我的妻子。」
莫浩也和雪子的反應一樣,無法置信。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必須把中文翻譯成日文,在內心再三咀嚼,才能開始接受,真正思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連貫起來。
在英法還處在驚愕沉默之時,德威已逕自說出往事。這一回更詳細,因為雪子不聽,而英浩願意聽。
他幾乎掏出了二十年來所有的苦悶,希望與絕望,快樂與痛苦,那是一段肝膽俱裂的心路歷程,一直到如今,他和以緣仍在悲哀的邊緣相愛著。
英浩聽完,看著黑濛濛的夜空,好半晌才說:「我現在終於明白你那人前人後的沉默內斂,你那彷彿無生的鬱抑寡歡,原來你心中藏了那麼大的一個秘密與悲劇。靈均,她知道你是她的父親嗎?」
「不知道。以緣害怕曾經詛咒我們的那個妖魔,她說靈均要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德威說。
「這是二十世紀了,怎麼還有這種迷信呢?」英浩駁斥說。
「英浩,你不瞭解以緣,她歷經幾段生死,吃的苦是常人無法想像的,所以她對天命有一種深深的畏懼。她愛靈均,怕不幸降臨在她身上,所以寧可獨自忍受有女不能認的痛苦。」德威說。
「可是無父無母本身,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英浩繼續說:「你曉得嗎?靈均多希望能見到她的生父生母,身為孤兒是她生命中最無法釋懷的缺憾;而她明明父母雙全,你們偏不讓她相認,這不是很殘忍嗎?」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他殘忍了,也許他早已破碎的生命,總不小心有尖銳細片去傷到旁人。
他看了英浩好一會兒,靜靜地問:「你是真的對靈均用情,對不對?」
「是的。最初我或許是對她好奇,在探知她和姑丈之間沒什麼時,我的任務就達成了,但我還是回到台灣,甚至在台北租房子,為的就是靈均。」英浩說:現在她不理我了,連電話都不肯跟我說。姑丈,你一定要替我說情解釋,你從小看我長大,明白我不是那種拿感情當兒戲的花花公子。」
「這點你很像我,感情方面黑白分明,一旦愛上了,就一輩子不悔地專一。」德威說;「只是靈均十分單純,她不似你的複雜尖銳,你怎麼會愛上她呢?」
「我的複雜尖銳一碰上她,就摧折朽化了。我現在才體會到,為什麼音樂藝術終要歸於自然、簡單,像暢行在宇宙的優美流線。靈均的美與氣質,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了。」英浩很認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