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一個人沒膽,俞家上上下下無不尊敬這位大哥,稱他是一隻傲嘯山林的虎,不是沒有理由的。
德威就如他的名字,德高又威重。平日話不多,出口就是金言,怪的是連俞家二老都讓他三分。
盈芳有時覺得,德威是故意的,他把自己「悶」起來,不願和大家打成一片。或許是因為生為長子,什麼都最早去闖的關係,所以也最老成嚴肅吧!
其實她挺同情雪子,若非有日本女人逆來順受的訓練,還停留在跪地穿鞋脫襪那一套,可能早就鬧離婚了。
喝完咖啡,德威仍在看報,頭抬也沒抬一下。盈芳只是和他獨處一會兒,就感覺四周空氣大塊凝聚,沉重得令她喘不過氣來,當他的妻子兒女一定要有超人的耐力吧!
她正擬好告退的句子,突然想到紫晶水仙由雪子到了他的辦公室,念頭才一轉,話就脫口而出說:「紫晶水仙在你那裡嗎?」
「是的。」德威看她一眼說。
「大嫂說你要改運,我看不出你的命有什麼不好的。」盈芳說完,嗆了一下,她的愛衝撞毛病又犯了。
德威放下報紙,直直看她。
盈芳第一次有機會和他面對面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的五官有俞家最端正的遺傳,信威的瀟灑神情和智威的放電眼睛,到德威身上,都沉到靈魂,成了一種教人心動的氣質。四十四歲的他,把中年男人的魅力發揮到極致。
德威似乎沒察覺,或者不在乎她的審視,只說:「命是天生注定的,無法改變。你現在只看到我的命,命好的人不見得運好;運好的人也可能命不好,這兩者是不全然相同的。」
他竟然對她談哲理?盈芳一緊張,結巴地說:「可……可是紫晶水仙上有三滴血,呃………
它吉利嗎?」
「一滴是信威的,一滴是智威的,他們不是幸運嗎?」德威淡淡地回答。
「可……可是,那是有關愛情……」她在說什麼呀!
他手停在咖啡杯上,臉如化石,久久才說:「是的,愛情。你是不是需要紫晶水仙,來幫你喚出某個人呢?」
她的心臟細胞一定死了不少,怎會提到她的私事呢?她當然沒有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找的那個人,就在中美洲,薩國境內的尼城。」德威若無其事地說,像在報告天氣。
什麼?他有沒有在開玩笑?不!不!俞德威不是吉普賽女郎,不是算命師,也不拿水晶球、看生辰八字,他一言九鼎,絕不會誆人,所以,那是真的羅?!
「你……你怎麼知道的?」盈芳屏住呼吸問。
「雖然他們都怕我曉得,但我弟弟妹妹們的事,我沒有一件不清楚。」德威說:「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劉家志,跟著智威走就沒有錯。」
「原來是他藏了家志!」盈芳激動地說。
「你現在不需要紫晶水仙了吧?」德威說。
「不需要了!謝謝你!」她說。
「我也謝謝你。」他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說。
他謝她什麼呢?盈芳覺得奇怪,但沒空細思。她滿心只有家志。他還活著,在人間,不在地獄。她大大鬆一口氣,這才體會出,過去三個月她的神經有多緊繃,人有多強顏歡笑,騙自己,像在吸嗎啡一樣,不計後果。
她一定要找到他,好好算這筆揪人心腸的亂帳!
※ ※ ※
遠處的火山轟轟叫著,只雨聲,附近的雲就像受驚嚇似的,渾渾而散,染出了灰灰帶微紅的色彩。更遠的藍天,依舊閒閒地晴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載著一朵又一朵浮麗潔白的雲。
家志光著上身,才由蓋好的木屋,走向被炸毀的石橋。眼前洪流滾滾,映著陽光,堆石的岸邊已有各國的工程師和義工,商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搭一座簡便的橋。
「今天的工還沒有完呢!」宗祥說。
他是倩容的哥哥,被教會招來重建戰後的薩國。
「無所謂,反正在這裡,工作是唯一的娛樂。」家志說。
「媽的,要不是巴西經濟不景氣,我又欠俞慶一大筆錢,我才不會被智威半強迫地來當苦工呢!」宗祥說:「他是被我妹妹帶壞了。你呢?是交了智威這個壞朋友,被他拐來的,對不對?」
「不算拐,蓋房子、造橋是我的專門,而這個地方正合我的味口。」家志笑笑說。
沙石車來了,大家開始忙碌。
來此地已經三個月,幾句西班牙文都能聽了。白天在烈日下工作,晚上睡在紅十字會臨時撥出的宿舍,台灣變得遙遠,那些醉死的夜,也像一場荒誕乖離的夢。
耶晚,撲向他的影子,是找了他幾天幾夜的智威。
「你要死,也起碼乾淨整齊一點!」智威拖他回公寓清洗,衝下來的冷水激得他全身發抖。
「死得像條野狗,算什麼?真有失你劉家志的身份。」智威在一旁忿忿地說:「要不然你可以去賽車、賽馬、打仗、鬥牛或參加破爆隊等等,死得有名有目,毫不浪費,至少還可以討張訃聞,或蓋座紀念碑呢!」
「我什麼都沒有了,還在乎怎麼死嗎?」家志鼻嘴都是水,大聲叫著。
「你還需要什麼?有命一條就夠了!」智威丟來一堆毛巾說。
「我本來也以為如此……可是沒有她,心好空,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家志頭覆在毛巾下說。
「是她?還是他?心好空,不可能指你義父吧?!只有女人……哦……」智威把聲音拉得老長,曖昧地笑著說:「原來是我們劉老大戀愛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有兒女情長的一日,真是失禮啦!」
「給我酒喝!一醉解千愁呀!」家志痛苦地說。
「嘿!現在是風水輪流轉,該我下煙酒的禁令了!」智威得意地說:「你以前不是說過,既然愛她,就去找她!我今天就把這句名言送還給你。」
「我哪像你?有金山銀山當後盾,是騎著白馬的英俊王子。」家志沮喪地說:「而我,孑然一身,只有數不清的孽債。如今在台灣都無法立足了,又怎麼去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