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開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發盡端,無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誰?說!是誰!」以哲喝著。「是誰在你的記憶裡寫下令你永遠害怕的一頁?是誰令你怕那些為殘廢兒童所設的學校?是誰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隻手擋住眼睛,彷彿以哲的臉,是個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營——那集中營——」
「說下去!說下去!」以哲漲紅了臉,咬緊牙齦。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追問下去可能有結果,慧玲現在感情正激動而脆弱,她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而多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說出來,只要一解開那個死結,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營怎ど樣?」
牆角的玫瑰突然跳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向一間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見,她完全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說下去,集中營怎樣?說!」以哲緊逼著。
「那——那——有許多人,許多人被關在裡面,」慧玲掩著臉,一邊說一邊哭,恐懼又痛恨的。「他們叫那地方是治療中心,什ど治療,他們根本把人不當人,關在黑房裡,關在鐵籠裡,他們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說,這是不是集中營?是不是集中營?」
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ど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愈緊,結得愈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愈來愈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ど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裡,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ど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你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你不是看見過嗎?」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裡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ど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ど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那是——什ど時候?」他問。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台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ど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范!」她叫起來。
負氣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瞭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ど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ど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ど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ど?」
「你誤會了,慧玲,」丁范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ど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媽媽不同,你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你明白嗎?」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愈纏愈緊了。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你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你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你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范,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ど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裡,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