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製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聽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
「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裡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睛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書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 「我到台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 「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彷彿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裡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裡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台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碰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裡,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裡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
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裡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裡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屍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裡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裡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剎那,他幾乎忍不住想衝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洩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