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回來再說。」他接著說:「我在皇后碼頭等你們。立刻。」
許荻輿偉克都聽見電話裹少寧的話。
「少寧吃醋。」許荻笑。「我們這就回航。」
不曾真正出外海已折回。
「都是這討厭的壞天氣。」偉克故意說。
「晚上我請大家晚餐。」梵爾微笑。她並不覺得任何不妥,心中一遍安寧——因少寧突然折回的安寧。剛才還在想,這種天氣對飛行有影響。「隨你們選地方。」
「半島嘉蒂斯。」許荻怪叫。
「Yeah!」偉克幫腔。「搞她一頓。」
駛進皇后碼頭,已見少寧站在那兒,他臉上沒有笑容。
「許荻,你完了,」偉克低聲說:「看少寧的表情,他會殺掉你。」
「不會,梵爾已整個是他的,我只不過是他們表弟。」許荻氣定神閒。
船靠岸,少寧伸手接住梵爾,他一點沒有怒氣,只是嚴肅。
「阿荻,你也跟我來,」他看偉克一眼。「如果你沒事,也可以一起。」
上了少寧的車,他疾駛出碼頭,直奔山頂。他那前所未有的嚴肅,誰也不敢先開口。
「為甚麼臨時不飛?」梵爾問。
「有個預感,我應留在香港,」他說:「非常不想上飛機,於是請同事代班。」
「捨不得梵爾?」偉克想氣氛輕鬆些。
「不。我對梵爾已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他看許荻一眼。「我接到何令玉的電話。」
「大嫂?」許荻呆怔一下,他隱約知道何令玉對少寧的歪纏。「她又做甚麼?」
「她說——九姨婆有事,已請家庭醫生上山。阿荻的手提電話號碼也是她給的。」
「九姨婆?」梵爾的臉變了,眼光又變得陌生而怪異。「她現在很平靜,很快樂。」
「你說甚麼?」少寧看梵爾。
她的視線直勾勾的盯著蜿蜒的山路,好像人的靈魂已離開她。
「梵爾。」許荻從後面伸手拍拍她。
她震動一下,茫然轉回頭。
「甚麼事?」她問。
「剛才你說甚麼?」少寧問。「沒有說話,我甚麼都沒說。」
幾個男人互相看一眼,是不是梵爾在剛才那一刻又不是梵爾了?
非繁忙時間,很快趕到山頂,白加道一百號大門開著,少寧衝進去。
「快來,」何令玉神色張皇的守在門邊。「快——我怕來不及。」
大家二話不說直奔三樓。九姨婆房門虛掩,推開,看見醫生的背影,他面對著一張大沙發。
他們直衝到醫生前面,看見沙發上坐著九姨婆,她安詳平靜的在那兒休息,雖然緊閉著眼,一抹微笑隱約留在嘴邊。
何令玉首先喘一口氣,放低了聲音。
「她睡著了,」她搖搖頭。「或者我們先在外面等一下。」
「不。」醫生臉色特別。「她回去了。」
「回去?!」梵爾掩著嘴,不能置信。
從上海回來,已經知道兩位老人過世了,在差不多的時間。
這有沒有關聯?或只是巧合?
「她看來這麼平靜,她還在微笑。」許荻驚歎。
何令玉把手指放到九姨婆鼻尖,她要試試是否真沒呼吸。
「她看來只像睡著。」梵爾眼眶微紅。
少寧卻低低飲泣。是那種又傷心又歉疚的哭泣,哭得令大家措手不及。
然後,他臉上現出一種驚嚇欲絕的神情,在眼淚之中顯得又矛盾又滑稽。沒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寧——」梵爾遞過一張紙巾。
「我——對不起她。」他說:「但是——她看來沒有怪我。」
他的的聲音比平日低沉雄厚,而且他講的是一句帶國語腔的上海話。
「少寧——」梵爾倒退一步。
少寧自顧自的接過紙巾,慢慢抹乾淚水。他震動一下,突然間飛快抓住梵爾的手,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
「我不想哭,真的。不知道為甚麼要流淚,我好害怕——不是我要流眼淚。」
梵爾皺起眉頭。
「但是大家都看見你流淚。」
「不不,我全無哭意,眼淚全然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前從未試過——好難解釋,眼淚是自動出來的。」他叫。
梵爾眼中閃著異樣光芒,不是少寧要哭,那麼是誰?她想說一個名字——忍住了,科學這麼昌明的時代,是否太荒謬?
「你知道剛才你說了甚麼?」許荻問。
「我對不起她,但看來她不怪我,」少寧失措。「我不知道為甚麼這麼說,不是我的意思。」
「那麼是誰?」不明就裹的偉克問。
沒有人回答,因為少寧都答不出,誰又會明白呢?
「不——不可能。」何令玉變了色。
醫生輕咳一聲,插口說:
「我曾聽過一位去大陸一間廟裹參神的朋友說,那次他一進廟,眼淚像開了水喉的水般湧出來。當時他十分震驚,因為心裹全無想哭的意思。」停一停。「這種事大概只能用宗教的理由來解釋,因為朋友說,進廟時,和他有同樣情形的人不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說不出話。
「九姨婆是甚麼原因過世的?」
「以醫學上來講,人老了,是自然死亡。」醫生用毛毯替她蓋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別,我的感覺是她剛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開死亡證明,你們報警,」醫生原非當局者,十分理智。「同時接洽殯儀館。」
何令玉立刻吩咐傭人,許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來。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過世,大家都想在最後的時間盡一點力。梵爾隨著少寧下樓,走在那初次見九姨婆的玻璃長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見她緩緩從那端走來,穿著米色旗袍,陽光斜斜的從背後照著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說。
「他這一生為一個信念,一個人而活,」少寧思索說:「事情結束,凡塵俗務俱了結,於是含笑而去。」
「值得嗎?」她似自問。
「不存在值輿不值的問題,只要她快樂,她甘心情願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