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沒有出聲,只是半垂著頭,也沒什麼表情。蕙心一定聽見了,她的臉有點變色,卻沒把頭轉過來。
「當年你們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認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飄向慧心,他看見她變了色的臉,又看見她眼中的難堪,心中一陣波動。
「是,我不否認。」他沉聲說。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著腰瞪著眼。「說了一大堆,其實你心裡還是愛慧心的,對不對?」
「那是以前——」斯年的話還沒說完,巳被文珠推到蕙心那兒。
「我們大家都出去,讓他們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贅烈夫婦快步出艙,只留下斯年和蕙心,兩人都很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蕙心先打破沉默。「很抱歉,令你尷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氣。」斯年搖搖頭。
「或者——我們是不該再見面的。」蕙心感歎。
「這有什麼關係?說真的,蕙心,我們還是好朋友。記得嗎?在比利時教堂我們曾說過的話。」他說。
「我不大記得你當時是怎麼說的,」她搖搖頭,「當時太意外、太傷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頭。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選擇。」蕙心微笑。「誰也不能勉強誰,尤其是感情方面。」
「是的,你說得對。」他說。
他們之間的談話一直很空洞,很不著邊際,誰也不敢觸及中心。
「所以——見著我時你不必為難,也不必難堪,只當我是文珠、費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說。
「我會,我一定會的。」斯年的反應幾乎是機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難道當了神父都會如此?
蕙心暗暗歎息,斯年的改變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當年的幽默、風趣、康灑、幾乎變成戴著斯年面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隱隱作痛,但——又能說些什麼?所有的事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還能適應香港的生活嗎?」她問。
「還好,雖然離開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長的地方。」斯年說。
「還記得那株草嗎?」她突然問。「那次在酒店,你叫一個金髮小男孩子送給我的。」
「記得,它——還在嗎?」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確很適合它。它正欣欣向榮,已在窗台上變成二十幾盆了。」她說。
「啊!真的?」他驚喜的。「你替它們分盆,是不是?你還種了什麼花?」
「沒有,就只有這種悠然草。」她搖搖頭。「記得你在比利時教堂中對我說的『此心悠然』嗎?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謝謝你,蕙心,真是謝謝你。」他激動起來。「我沒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夠生根、生長,且欣欣向榮。」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們。」她望著他。「我不願看它們枯萎、死亡。」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手上,她一顫,同時也感覺到他的輕顫,震驚之下,連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說——謝謝。」他的聲音低沉而無奈。「慧心,我此生——無以為報。」
「我不希望任何報償,真的,」她終於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麼——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說。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氣,有些事不能說忘就忘的。」
「我瞭解,那是一段痛苦的過程,也——不一定會 完全成功,不過可以試試。」他說。
「我會試,不過——你成功了嗎?」她盯著他。
他思索、考慮半晌,搖搖頭。
「我並不能做得最好。」他說。
「那表示你對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問。
「我還會努力。」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兩人之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說話,只是任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進來。
「你——八月底去紐約報到?」他突然問。
「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她聳聳肩,又平靜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說得十分突然,「教會派我去的,到時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嗎?」她掩飾了內心的驚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紐約,他趕來相陪的情形一樣嗎?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的。先替教會辦一點事,再回哈佛辦我的事,」他說,「我還有手續末辦清。」
「那——很好,或許到時候我們能見面。」她只能這麼說,不是嗎?
「我一定會去找你。」他說得十分肯定。「我對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幫一點忙。」
「先謝謝你。」她說。微笑已展露開來。
他們看來——誰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謝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開心多了。
文珠探頭進來,扮了個鬼臉。
「喂!悄悄話講完沒有?我們要進來了。」她嚷著。
「講完了,」蕙心微笑,「別作怪,進來吧!」
「說了些什麼?能讓我們知道嗎?」文珠叫著。
「是啊!讓我們分嘗一點快樂。」費烈開玩笑。
「天機不可洩漏。」斯年也活潑起來。
「好吧!就讓你們保存一點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說:「我們不追問了。」
「也——沒什麼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紐約。」蕙心永遠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樣?」文珠整個人跳了起來。「不是騙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說謊?」斯年淡淡地。
他們幾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展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似乎嗅到一點希望的味道。
接連著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訓都是這樣的。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買的從箱子裡拿出來,曬一曬,把還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後再去買一點必需的。
她又去辦簽證。日常的公事還得照辦,該見的人。該回的信、該簽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啟程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