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也很閒,他總是在酒店他的房裡等蕙心,他不是說要在紐約的教會幫忙做一點事嗎?
他從來沒提過這事,慧心也沒問——她是不敢問,因為斯年看來像有心事。
蕙心剛從公司回來,斯年的電話就來了。他總是能準確地算定她回來的時間。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問。
「除了等足了八小時比較苦之外,其實我只是到每個部門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麼好實習的?不如回香港。」他說。
「這是公司的制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說了一半,猛然驚覺。
「沒有。」他考慮了一下。「不過很無聊。」
「斯年——」羞心想問教會的事,卻忍住了。「我馬上過來,我們當面談。」
「出去走走,好嗎?」他問。悶悶地。
「好——但是去哪裡?」她問:「天快黑了,我們有勇氣站在紐約街頭?」
「其實也不一定會被搶,那要看個人的運氣。」他終於笑了。「我們去兜風。」
「新澤西州?」她的心情跟著他的笑聲好起來。
「只要走走,地方並不重要。」他說,笑聲消失,又有點深沉。
「好——我五分鐘過來。」她開始不安。
斯年怎麼了?難道——又有什麼挫折?打擊?
「我過去,」他說,「我去接你。」
放下電話,她胡亂地擺擺頭髮,抓起厚大衣就往外衝去。斯年住在隔壁,走過來這裡一定很快。
打開房門,他果然已在站那兒。
相對凝視一陣,兩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來,他們實在已太瞭解對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兩人默默地走進電梯,落到大廳。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來陰沉沉的,出了酒店門,寒風立刻包圍看他們,那種冷——很刺骨。
「下雪——我們還去兜風?」她問。
「還沒有下,下的時候車開慢點就成了,」他讓門童去替他們取車來,「下雪的時候氣氛很美,非常寧靜,你能聽見飄雪的聲音——而且一開始飄雪,天氣就不會那麼冷了,融雪時才冷。」
「好!我們來一次雪中夜遊。」她的興致來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說。
「偶然相遇,總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
「是。」他的聲音低沉。
他今夜——惰緒怎麼如此低落?為什麼?
門童把車開過來,斯年塞了三塊錢給他,他立刻殷 勤地替他們開車門,笑容堆了滿臉。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晚上。」他還在車外叫。
汽車平穩地向林肯隧道駛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陰沉就是雪兆?那和我們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轉回頭,她看見斯年臉上的陰沉。
「斯年——是不是教會方面有麻煩?」她忍不住問。
他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能——幫點忙嗎?」她再問。
「沒什麼可幫忙的,」他勉強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亂想。」
「斯年,看你情緒低落——我會心亂。」她真誠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搖搖頭,卻是默然。
「今天——發生了一點事?」蕙心再問。
「沒有。」他說得很費力。
「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她柔聲問。
他再搖搖頭,無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懷念比利時那間在河邊的教堂。」他突然說。
慧心一愣。那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幾年來最穩定、最快樂的日子。」他又說。
近幾年來?他是說當了神父之後?那麼——他現在不穩定?不快樂?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頭。
「怎能怪你呢?」他歎息。「教會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間雖有些矛盾、痛苦,卻不是我說的——不快樂,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樂是什麼。」她關心的問。
「是我本身的問題,」他搖頭,「可能——-我原本就是個不快樂的人。」
「怎麼會?以前你比誰都快樂,比任何人都更熱愛生活,你忘了嗎?」她急切地。
「怎麼會忘呢?」他說:「那是以前。」
「你可以變回以前的你。」她說。
他眼睛直看著前面的馬路,似乎沒聽見她的話。
「我是說——」她想再說一次。
「原來——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現實的並不一樣,」他忽然笑起來,把話題岔開,「或許是以前看電影的錯覺,以為神父只要努力進修,做些教堂裡的事就行了,非常滿足快樂。可是,現在不同。」
是他對神父形象的幻滅?她不知道。
「你——不習慣?」她問。
六年了,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懷念比利時。」她說。
「那時不一樣,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當年的教授,我們很融洽,也沒有一些現實問題困擾。」他解釋得很困難。
「現實問題?」她問。
「其實現實問題可能並不存在,只是我個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會覺得格格不人,會覺得很不快樂。」他說。
「那麼——可想換一個環境?」她小心地問。
他沒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回香港的時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國?」她心中一動。「朗尼那邊有消息?哈佛會請你教書?」
「不——我想回比利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回——比利時?」她心中一顫,再也講不出話。
他回比利時表示什麼?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會、蕙心,包括那一段看來剛有一絲希望的感情。他真想這麼做?他真想放棄一切?
「是的。」他聲音裡有著悲哀。「只有那兒才能令我平靜,我實在——不該走出來。」
「那——你為什麼要再出來?」她心中開始發冷,她原以為有希望的——
「我——」他輕歎一聲。「是我軟弱,我始終想——再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