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秀陪著花晨,也踽踽地在公園的樹列下漫步緩行。
「記得你說過,都市裡如果沒有公園可以去走走,可能許多人都會瘋掉,真是一點 都沒錯。」彥秀邊走邊說。
花晨笑笑,只看著自己的鞋尖。
「不錯,總算還能看到你的笑容。我很擔心,你連怎麼笑都不會了。」
「不是也有人說過,你笑,全世界的人陪著你笑;你哭,自己一個人獨自去哭。」 花晨抬頭仰望天空,楊柳樹的葉梢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舒適地搖曳款擺,她感覺自己的 靈魂正被眼前的景物所催眠,雖然她的身體在說話,神魂卻已不知飄蕩何方。「其實, 應該說,你哭,自己一個人獨自去哭;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笑,你就陪著一起笑。」
「你太善良了,花晨,你總是﹃陷害﹄自己,替別人設想。如果換成我,哼!我做 不到的。」
「其實我也是自私,求自己心安而已。你不是常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嗎?」
「好啦!不要老是對自己這麼苛刻,你已經犧牲太多了。說真的,陶宗舜根本也是 倒楣,是你爸媽不講理。如果換作是我,我就對老爸說,你反對我們交往對不對?好! 我就去出家當尼姑,剃光頭的尼姑,讓他一輩子都不用操心!」彥秀說著,盯住花晨故 意再加一段:「出家當了尼姑,老爸一輩子不用操心,女兒也一輩子心安理得,兩全其 美,多好!」
「彥秀,不要再諷刺我了,這件事不能完全怪老爸,我和他之間也有問題。」
兩人走到表演台,許多人靠在長椅上舒舒服服地曬太陽。她們在後段的角落坐下, 陽光穿過樹葉碎碎地灑在她們身上。
「你和他之間就是有一百個問題,我相信也可以解決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彥秀,我今天出來,是要當面告訴你,我要離開你了。」
「你說什麼?」
彥秀吃了一驚,會不會剛才說什麼出家當尼姑說出毛病來!
「我要離開香港,到美國去。已經申請了學校。」
「什麼學校?」
「南加大。先去再說吧。我只有離開這裡遠遠的,才能活下去。」
說著,花晨哽咽,眼眶紅了起來。
「花晨,我現在真是好難過、好心疼,你竟然要走了……」彥秀一陣悲不自勝,也 跟著濕了眼睛。她環抱住花晨,靠在她肩上哭了起來。
花晨也挨著她,默默地垂著眼淚。
兩人傷心了一陣子,彥秀才抬起頭來,取出紙巾擦臉、擤鼻涕,然後問道:「決定 什麼時候走?」
「還有一段時間,四、五個月吧!我爸的情況不太好,我一時也走不開。」
「你老爸怎麼啦?」
「工作不是很順利,壓力太大,目前的血壓高,容易疲勞,身體也不太好。」
「他多大年紀了?」
「快六十了。」
「可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好像六、七十歲的人。」
「唉,操勞過度,事業心太重。」
「唉唉,難怪你這麼孝順,什麼都依他。」
花晨不說話,只沉默地撫弄自己過肩的頭髮。隔了好久,彥秀提議,去對面街老王 記吃牛肉麵,花晨才笑說:「你還是那麼愛吃牛肉麵!」
「我還以為你也想去吃,所以才在這裡見面的!」
學生時代,老王記的牛肉麵總是她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目標,兩人總是吃了面之後到 表演台看書或聊天。
花晨聽了幽幽失笑,說:「我確實是特意安排到這裡來見面。等一下你先去吃麵, 然後陪我去麼地道找一個裁縫師傅,好不好?」
「嗯。」
「你媽還是秋姨給你帶好料子回來了?巴黎的?還是意大利的?」
花晨只是隨意點點頭,不再回答。
來到裁縫店,花晨從皮包中拿出一塊布料,花色璀璨動人的一大匹絲絹使彥秀及店 裡每一個人都看得愛不忍釋、嘖嘖稱讚。
「小姐,你要什麼款式啊?」
鄉音濃濁的上海老裁縫師傅拿著布尺問花晨。
「做一件上衣、一條長裙好了。」
花晨回答。彥秀看著花晨的表情,聽著她說話的語氣,實在沒有一點女人做衣服那 高興歡喜的樣子。接著更讓她驚訝的是,量身時花晨竟然掉下了眼淚,雖然她悄悄地側 了臉把淚拭去,彥秀還是眼尖看到了。
出了店門,彥秀忍不住問。
「花晨,你到底是怎麼啦?你這樣子,教我怎麼放心嘛!」
聽彥秀一說,花晨再度低頭欲淚。
「那是陶宗舜送的東西?」彥秀問,不等回答,兀自吐著大氣,長歎道:「問世間 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許!哼!看你這種癡情樣,一副替他守節的表情,就是跑到阿 拉斯加、新幾內亞還是南非,都一樣會掛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彥秀忍不住嚷道:「我真受不了,我一定要找陶宗舜去!」
花晨急急哀求:「彥秀,你千萬不要這樣做!否則我走了永還都不回來!」
「唉,好,我成全你一片孝心,就當作和他沒這個緣分吧。去了美國也好,到處都 有寬闊的天空,希望你的心境和遭遇會改變。」
「彥秀,你要支持我,幫我堅持下去。」
「我當然支持你。放心,我不會找陶宗舜。就算他來找我,我也會幫你的腔,讓他 死心。」
兩人知心地雙手交握、互道珍重之後而告別。
***
花晨回到家,一進門就聽到海晨的小提琴聲隱約地自屋中樓上的起居室傳出,家裡 沒有其他的人。她拾階上樓,來到起居室門外,靠在手扶梯上,靜靜地傾聽。
琴聲嗚咽如同午夜的啜泣與哀鳴,一絲絲、一縷縷、一波波、一陣陣,花晨合眼聆 聽,只覺無限哀傷與憂怨。
海晨的琴聲為何如此哀怨?他的情緒不佳?
還是她自己心事糾結,另有感觸?
無助地任那憂傷的琴聲像堅韌的絲線一圈又一圈圍捆住自己,像銳利的刀鋒一行又 一行地切割著心口的傷痕,好久好久,直到琴聲的餘音裊然靜止,她才結束了一場身心 俱病的迷醉與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