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該去看看他。」敏芝說,半是自言自語。
「要看也該是他來看你。」雲風說:「你不欠他們婁家什麼。」
「我欠那孩子,雲風。他是無辜的。」
「英明說,」詩若慢慢說道:「你走後,他父親變了一個人。而他成了個有家卻無 父無母的孤兒。」
「你不要說了!」雲風斥喝,「你沒看見你已經把我太太弄得夠難過了嗎?」
「我很抱歉。我只是覺得,像伯母說的,英明是無辜的。他渴望母親,想念母親的 心並未改變。他一個人住在一棟大房子裡,那裡的氣氛像個冰窖。」
「以前就如此。」敏芝喃喃,淚水又滾滾而落。「我不該留下他。可是我……沒法 子。」
「你們給了人傑一個溫暖的家。同是一母生的兄弟,英明卻一無所有。」詩若噙淚 沙啞地說:「他若來,似乎像是他來尋求你們施捨他一些家庭溫暖,要求和人傑分享他 幼年失去的母愛。這些溫情不能用求來的。所以他不肯來。我替他來,請你,伯母,去 看看他。他需要知道你愛他,需要知道你沒有忘記他。」
屋裡的人,雲風、敏芝、人傑、雲英都看著她,為她的話而動容。
「沒有忘記。」小詩小聲地說。
詩若對她微微一笑。「連小詩都比英明幸福。」她起身,走了出去。
「詩若。」雲英追出來。
「不要理我。我要一個人走一走。」詩若說。
「詩若。」人傑也出來了。「謝謝你。我也替我母親和英明謝謝你。這麼多年,我 一直不知道如何去打開這個結。我父親害怕失去我母親,不願意她和婁家有任何聯絡或 牽扯。」
詩若笑笑。這一刻,她不再是他們所熟知的天真爛漫得不知世間愁為何物的詩若 了。
「英明需要你回去,人傑。你不在,他辦公室亂得一塌糊塗。由你經手的事情太多 了,你不去幫他,他會累死的。」
「你呢?」人傑問:「你不回去嗎?」
「他把我開除了。」她笑得毫無芥蒂。「我要去走走,這裡空氣比台北好多了。」
她朝他們揮揮手,輕快地走開。
只有雲英知道,她又在扮那個自得其樂的丁詩若了。
「詩若看似迷糊,傻大姊一個。其實我們所有人都虧了她,才能互相明見心性。」 雲英低喟。
「英明愛她。」人傑說:「我一直看得出來,只是後來又被他的假面具唬過了。」
「詩若說他開除了她,是什麼意思?」
「我想,英明開除的是他自己。」
***
她回來了。英明遠遠就看到一個纖細的人影,站在大鐵門外。他踩油門加速。這次 他不再當白癡,他不再頑固,自以為是。
沒有她的日子像地獄。就讓她同情他,憐憫他好了,只要她留在他身邊。
車子駛近,英明忽然明白那不是詩若。是個穿旗袍的女人。
他只認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
停住車,他由車上下來,邁步走到他母親面前。
「你怎麼來了?是不是人傑出事了?」
「人傑很好。」敏芝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聲音仍無法控制的微微顫抖。「我來…… 看你,英明。」
「哦。」他一下子啞口無言。「唔,要進去坐坐嗎?」他客氣地問。
「我當年離開就發誓再不會踏進這個門一步。」她幽幽然看鐵門內的屋子一眼。「 是你父親要我走的,英明。」
北投的山風颯颯吹亂了他的頭髮。有幾縷灰絲自他母親綰在腦後的髻中吹散下來, 飄在頰邊。
「為什麼?為了人傑的父親?」他靜靜問,聲音中毫無表情。
「為了我干涉他太多事情。我不喜歡他太多應酬,太多女人,太多次醉醺醺半夜或 凌晨才回家,回來的時候身上總有不同的香水味,女人的唇印。有時身上也有。他認為 我不夠包容,不夠體諒。他叫我滾,因為他有錢,他可以要任何願意服從他,遷就他的 女人。」
英明皺眉。「我沒聽過你們吵架。」
敏芝笑笑。「我不吵架的。我跟他說理。他受不了我的冷靜。他說我靜得像鬼,沒 有一點活力。婁克嘉以前就聲色犬馬,後來我走了,他不過自由得變本加厲罷了,我不是他後來風流的因素。」
「你為什麼丟下我?」
敏芝心疼地望著他。「我沒有丟下你,孩子。我帶不走你,他不肯。你是婁家的兒 子,你是獨子。」
「你若要我,你會帶我走。」他固執的語氣像個倔強的孩子。
「我沒辦法帶你走,英明。我離開時只有一兩樣結婚時家人給我的首飾,和一些零 錢。我沒有要婁克嘉一分一毫。離開這以後,我做了一陣子工廠女工。後來經人介紹, 到一個大學去當清潔婦,才認識人傑的爸爸。」
「我不怕吃苦。」
淚珠滑下敏芝臉頰。「我怕。我怕你吃苦。等我又結了婚,日子安定了,我不敢回 來看你。我害怕你不認得我,或不肯認我。我不知道你父親對你……我若早知道,雖然 我們的生活不這麼富裕,我一定會設法爭取的,把你接來和我們在一起。」
英明抿緊雙唇。
「媽一天也沒有忘記過你,英明。你看,」她打開她勾在手上的提包,拿出一個小 布包。「這是你出生後剪下來的臍帶。這是你穿的第一雙小鞋,媽給你織的。還有這個 小圍兜。你三個多月就長牙了,口水流得跟什麼似的。哪,這圍兜上都是你的口水印。 」
淚水模糊了英明的視線。
「媽天天看它們,天天想你,英明。你有成就後,報上關於你的新聞、你的照片, 我統統剪下來,貼了好大一本。改天拿給你看。還有……」
「不要說了,媽。不要說了。」
「英明……」
英明走上前,將嬌小的母親擁入懷裡。
忽然,裡面的屋子大放光明,電動鐵門自己開了,人傑自陰影中冒出來,對他大大 咧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