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後,在一個靠海的小漁村卻多了兩名陌生客……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就像天下沒幾個人知道這小小的漁村有個很美的名字──「曲湄」一樣。
她緊緊靠在他懷裡,一隻手無力地攀搭在他的頸項;她真的已經沒有什麼氣力了,連日來發作的真氣衝擊幾乎讓她耗盡了所有,但是她仍然試圖開口:「放我下來吧,你已經抱著我走了好幾十里路,我可以自己走的……」
「不!」項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輕托她身子的手臂更收緊了些。
離開衡洛園後沒多久,蘇意晴體內的異種真氣第二次發作了,很快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個一個出現,而他每每只能看著她飽受內寒外熱的煎熬折磨,卻無法為她分擔一二。她也明白他這種無力感帶來的痛苦實在不下於她的,所以再難忍、再難挨,她從不開口呻吟,甚至連一絲扭曲的表情也不願露出,咬著牙也要笑著呵……是的,即使這樣會耗盡氣力、生命力她都不要項昱內心有沉重的負擔……項昱又何嘗不解?這是他們的默契,無奈到獨自思之都忍不住落淚的默契。
可是,蘇意晴還是不支了,這幾天若不是項昱抱她上路,她可能根本到不了曲湄。她最清楚不過──油枯燈盡的那天不遠了,她能擁有的時間幾乎沒有……
「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下?我瞧你臉色蒼白得嚇人。」項昱柔聲問道。
意晴倚在他胸膛的螓首微微搖了搖。「我們直接到海邊,好不?」她怕呀……怕自己隨時可能……
項昱聽她的話,心下不禁一酸,表面上卻仍是溫柔寵溺地對她說:「嗯,聽你的,我也想看看海。」
他向人問明了路徑,擁著她朝陸地隱沒的方向踏步而去。
※ ※ ※
兩個重疊的身影埋在滿丘銀白如浪的蘆葦叢中,不遠的前方是翻騰如蚊的海,風吹得緊……他們已經在此一天一夜了,看過光爍爍的朝陽、紅嫣嫣的夕日,也看過清冷冷的月和黯淡淡的星。而現在又即將破曉,只留存一片黑色浪濤的盡頭已漫起了深沉的紫。
「項昱。」
「唔?」他俯首凝視懷抱中的她,容色依然略呈蒼白。但那如波流轉的眸光使得多日來精神明顯不佳的意晴看起來神清氣爽,更添清雅茌弱。項昱心裡憂喜參半……只求是喜呵!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她清脆的聲音本是悅耳怡人的,可此刻項昱內心的陰影卻逐漸擴大。
蘇意晴自懷中取出兩件物事,她知道現在再不交給他,恐怕……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涼颼之氣已經逐漸在她體內流竄,接下來會愈來愈嚴重,她瞭解這回該是真正的結束了。
相對於蘇意晴的平靜,項昱情緒起伏卻甚於波濤,他不敢不願去接過兩件物事,因為那無疑是承認她大去之時不遠矣。原是極為容易的事,現下卻怎麼也舉不起那恍若千斤的臂膀。他一直以來強抑心頭的所有感受終於再也擋不住、攔不了了。
蘇意晴見他默然不語也不禁一酸,花費好大工夫才築成的心理建設,險些在他痛楚難當的表情下剎那間崩潰。她說過,她要笑著走的……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把東西交付給他。
是一枝蕭和一個錦囊。
「讓他們代替我留在你身邊吧!」
可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你呵!這句話終究沒從項昱口中說出,他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他依舊無言。
「唔。」她突然輕叫一聲,寒氣已經團團裹包住她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但她還有話要說……有話要說呀!
「怎麼啦?」他關懷備至的聲音焦灼地響起。
「沒……沒事。」意晴仍是費勁地擠出笑容,她必須撐著,死命地撐著,至少讓她把話說完吧,老天!「打開錦囊,裡頭的玉是當年逃離雍親王府時父親交給我的,唔……這些年來我一直貼身帶著,等我……等我去了之後……希望你能妥為收藏,見玉……如……見人。」
她還是太自私了。她悲哀地想著。她應該讓項昱對她的情隨著她的死而煙消雲散,一切關於她有形的、無形的都沒有必要留下來,可她還是自私地希望他不會遺忘這段感情……但她能不能任性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但是時間已不允許她自責了。體內蝕骨的陰氣如狂潮、如巨濤衝擊著,讓她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伴著陰寒真氣的肆虐,體表肌膚的溫度開始急遽竄升,她拚著最後一口氣翻離項昱的懷抱,現在的她猶如炙熱的烙鐵。
「意晴!」項昱立刻一撈,將她狠狠摟住,他不怕被灼傷,如果那熱是由她身上面來,他甘願、他甘願的!
「對……對不……對不起。」她的眼神慢慢渙散失焦,出氣也比入氣多,口裡卻迭聲輕喃著,重複不斷,破碎的字句就像是她眼中碎散而逆流的淚。
為她帶給他的所有痛苦,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內心的、外體的深深深深感到憐惜、感到抱歉。
項昱只覺剎那間一顆心空蕩蕩,沒個著落處……她真的就這樣棄他而去嗎?天哪!她已經飽受命運無情的試練和打擊,也一一克服了,難道最後的結局仍是這般?老天,你實在太沒同情心、太不公平了!
項昱怔怔望著她在自己懷裡一步一步踏入死亡,他甚至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流盡……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瞧著她香消玉殞?
他的頰也濕了,徹徹底底地濕了……
她好想安撫他,只是沒力氣了,真的沒力氣了……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蘇意晴緩緩合上眼,未及聽見他顫抖而哀極、悲極的長聲狂嘯。「不──!」
海的那頭,很諷刺地露出萬道金光,朝陽初升……
朝陽初升……
尾聲
清清冷冷的月芒,疊著潮水一波又一波。當潮水湧著寒光上上下下,月芒在碰撞而碎時發出了聲音,與傳自小丘蘆葦叢中的簫音婉轉揉合成一片;風,熔著靜謐與聲響,放縱不羈地吹嘯著,揚起了她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