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聊聊嘍。」佳良眼睛轉呀轉的,接著笑道:「先講講你在旗津的生活如何?」
然後,他們就從自己的家鄉聊起,聊天文地理、聊時事新聞,聊政治、聊人生,聊樓下管理員最愛看的電視節目,也聊他們曾經有過的夢想。
「我十歲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是開遊艇環遊世界一圈。我的船上會有很多同伴,有魯賓遜、彼得潘、孫悟空和無敵鐵金剛,我們要一起去冒險。」那時佳良剛剛看了海明威跟北海小英雄,一心想要當夢想家。
「咦,沒有花木蘭?」他笑問。
「呃,」佳良老實地承認:「那個時候我比較喜歡男生。」雖說木蘭「無長胸」,她還是覺得可能木蘭的弟弟會比較有意思。
康平笑了出來。
他已經知道佳良的童年不是在童話故事裡長大的,她看海明威、崇拜託托,曾經被鄰家惡犬追過,嚇得不敢出門上學,結果後來鄰家的狗被車撞死了,佳良還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想像著那樣的佳良,忍不住一直想笑。佳良太可愛了。
但輪到他談自己時,他卻覺得自己沒多少事可以拿出來分享,佳良一直催他,他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嗯,我十歲的時候還很笨,什麼都還懵懵懂懂,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個晚上,海產店來了一位很有名的大廚師,大家都叫他袁先生,他簡直是神,什麼菜送到他面前,他只嘗一口就能講出所有的材料,甚至連調味的黑醋發酵過多久都能說的一清二楚,可惜當天晚上他就走了;後來我一直沒有再見過他,直到自己也進了廚師這行,才曉得原來這個袁先生是清代御膳房大廚的閉門弟子,一生裡不曉得嘗過多少人間美味,我想我會想當廚師,跟小時候這件事有很大的關係。」
佳良聽的嘖嘖稱奇。她喜歡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就是因為她明白,人生際遇各不相同,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說不盡的故事,這種感覺讓她覺得既滄桑又美麗。
「這麼說來,你等於是小時候就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了,真不簡單!我小時候想過要當船員、女太空人、鋼琴教師……」細數了十來個「我的志願」後,結論是:「但都沒有一個實現過。看,我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對有些人來說,夢想永遠是夢想,她想康平的內心一定非常堅定專一,因為他讓自己的夢想實現了。
在她看來,他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廚師。
佳良話裡頗有自我調侃的意味。
康平按住她擱在窗台上的手,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佳良,你一點都不普通,你也許沒有真正駕船出海過,你也許也沒有上過月球……」
「而且我現在彈『兩隻老虎』都會走調。」忍不住插了個嘴。
他回她一笑。「但是你沒有忘記你的夢,你不知道現在還沒有忘記童年夢想的人已經不多了嗎?」
現代人不但對陌生人疏離冷漠,甚至也忘記了自己曾經走過的路。不知道,在這個冷漠的水泥叢林裡,有誰還記得那個不願意長大的小飛俠?
成長的過程裡,一定得遺忘童年所作的夢嗎?
仲夏傍晚的陽光從身後的窗穿射進來,肩上、發上,都被夕陽染上了一層金粉。
爐子上的鍋子傳出陣陣香味,佳良擁有這層公寓將近六年了,她從來不知道她的廚房可以變得這麼溫馨。她從來只使用冰箱和微波爐。
他倆肩並肩坐著,影子斜映在地板上。
為了一個突生的念頭,佳良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什麼?」
佳良轉動帶笑的眸子看向他。「你是康德的親戚嗎?哲學家先生,我想我可以不必擔心你會交不到新的女朋友了。」
「呃?」康平又露出他那一臉無辜懵懂的表情。
佳良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右頰上單獨且唯一的那個可愛的酒渦:「被你愛著的人,會很幸福。」
只是跟他肩並肩坐在一起,看地上的影子,就已經覺得這麼安心、這麼滿足了,而他們還只是朋友的關係而已。
如果僅僅只是當朋友都可以得到這麼多快樂,那麼若是被他全心全意地愛著、呵護著,佳良想像不出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好在她也不需要去想像,她現在所得到的,已經滿足了她心中所有需要幸福的角落。她要的很少,所以不貪心。
康平沒有說話,他只是握了握佳良的手。
喉頭一陣哽澀,他用力吞將回去。
會幸福嗎?被他愛著的人……
他不像佳良可以如此確定,因為他甚至連小勻離開他的原因都不清楚。如果他可以帶給她幸福,為何她還要走?
他很想相信佳良的話,很想像她相信他這般相信自己。
但是他很清楚他做下到,崔勻的離開讓他心中永遠有著一塊傷。
傷會癒合,時間遲早的問題而已,這個世上沒有時間撫平下了的傷痕,愛情也不是生命的全部,然而他也很清楚,即使傷口癒合了,疤痕還是會在;疤痕淡了,卻只是淡了,曾經存在過的東西無法真正被抹滅,它們只是換個形式繼續在每個人的生命中輪迴。
突然間,他覺得有點冷。「你該去換件衣服了,除非你打算就穿這樣去約會。」寬T恤和短褲恐怕不適合出席高級餐館。難道佳良想吃路邊攤?
暖陽烘得她全身懶洋洋的,佳良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睡著一樣。「時間還早,再讓我坐一會兒。」
答應約會,是為了一個人在家伯孤單,可此時此刻跟康平在一起,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那麼今晚還有必要出門嗎?
儘管腦袋昏沉,心思卻警敏著。
有必要。她回答自己。
有一天,康平會搬出去,他們的室友關係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他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命經驗,那些都不是她所能分享的。也許此時此刻他的友誼溫暖了她,然而世上沒有永遠,她承擔不起相信永遠所必須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