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媽宏亮的聲音傳來:「哪個兒子?你是說那個不孝子?」
我走到牌桌上觀牌。
「承信,你回來啦。」姑媽邊出牌邊道:「東風。」
「是。」我說:「東風送我回來了。」
「承信你這趟回來還出不出去?」鄰居大嬸問。
「還得去一陣子。」
「承信你是不是打算娶洋媳婦了?」
我尚未答,老媽便道:「他敢!我不准他娶那些金毛大乳的洋妞。」
「混血兒漂亮啊,陸嫂。」
「是嗎?」媽一臉懷疑。
「以後帶孫子出去散步,孫子長得比其他小孩漂亮,多風光。」
「這倒也是……」媽輕易被說動了。
我笑著搖頭,悄悄上樓。
將行李擱在門邊,放鬆地躺上床。長途搭機的勞累令我不一會兒便沉沉入睡。醒來時天方薄暮。
我拉開窗。回頭看見書桌上放了一大疊信件,都是最近幾天收到的,所以才沒轉寄到美國。
多是一些邀請函和聘書,我草草瀏覽過。一張明信片從成疊的信件裡掉出來,我拾起一看,是高中同學會的請柬。
時間剛巧是明天。
如果我晚一天回來,便剛好錯過。
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舉辦的高中同學會。我捏著明信片,看著看著,想到了一朵笑容,而訝異的發現,我竟然還是沒有忘記她。
罷了,何須遺忘。
楊雙喜曾是我過去一個美好的回憶,就算這回憶伴我到老也無所謂。
一切隨緣。
同學會的地點在「隨緣居」。
塞車的緣故,我晚了一些時候到。
采中式圍桌的方式用餐,有人一見了我,便大呼:「陸承信!」
「正是我,許久不見。」我朝那聲音走去,一一與當年三載同學寒暄。
有些老同學的臉孔早已與當年不同。有的瘦了,有的腫了,形形色色的改變都歷歷可見,我一進來便有人認出我,真是不簡單。
在交談中,才知道有兩位老同學已經亡故,一個死於癌症,一個亡於車禍。真是人事全非呀。
想想,我們這夥人也才幾歲,三十郎當的年紀,四十人已沒了兩個,世事太無常。
有些人移民國外,有些人在外地工作,有些人早已失去了聯絡,連帶已故的,總共能來的人不算多,但能來的都來了。
也許也是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十幾年不見,來看看滄海桑田的景象也好。來此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攜家帶眷,女同學多已婚,還有帶小孩來的。
男同學即使未婚,身邊亦多有個「她」,比如小戈--戈洵美,他女朋友就坐在他身邊。前幾年就聽說他們已經同居,到現在都幾年了?沒聽說結婚也沒鬧分手,這也算得上是感情世界的奇觀了。
當代男女,各有各的價值觀,愛情在夾縫中求生存,有人選擇用婚姻來鞏固,有人則不。
每有一種組合便有一個迥然不同的結局。
我不由得張望了四周,沒見到雙喜,料想她今日大抵是不來。兩年沒聯絡,也不知她現在何處?是否還住在同一個地方?做同一份工作?
小戈來到我身邊,當年他就坐在我身後,我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法眼。我若看了雙喜三年,想必他便看我看了雙喜三年呵。
「畢業以後,與雙喜臨門一直沒再碰頭過嗎?」他問。
「前兩年見過幾次面,她一直沒認出是我。」重說往事,倒不覺得有什麼難堪。
他聞言一楞,隨即道:「這女人一向少根筋,今天她大抵不會來了,你決定,我們要不要等散會後殺去找她,順便帶本畢業紀念冊去讓她指認?」
她若知道我亦是她同學,想必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吧!我笑道:「不必了,小戈,不必多此一舉,忘了就算了。」
「但你看她看了三年。」男人惺惺相惜,他為我不平。
果然他是知情的。
我說:「三年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光影。」如電亦如露。
小戈靜靜看了我許久,「是嗎?既然你這麼說……也罷。」他轉過頭去,猛地又回過頭來拍我的肩:「看,那是誰來了?」
我往門口看去,但見一名笑意盈盈的綽約女子迎面而來。「抱歉抱歉,各位,我遲到了,路上塞車。」
「雙喜臨門!」大夥一眼就認出她。
是,她與當年沒有什麼差別。
見到我,她笑意未減。「陸承信?你成了誰的家眷?誰帶你一起來?」
聽她口氣我就知道她還是沒記起當年的我。但她記得兩年前的陸承信,我已相當欣慰。
我打招呼:「好久不見,雙喜臨門。」
她困惑地看著我。「你為什麼也這樣叫我?你也是我高中同學不成?」
小戈看不過去,問雙喜道:「高中同學,你還認得幾個?」
「全部。」她一一點名。「你,小美--」
小戈身邊的女友笑出聲:「你是小美?」
「才不是,她亂叫。」小戈脹紅臉。
雙喜一臉驚喜地拉著那女子問:「想必你就是詠賢了?」
「少岔開話題。」小戈把女友拉回身邊,一副防賊的樣子。
雙喜聳聳肩,繼續點名:「這位是狐狸,然後依次是雅子、小高、阿珠、美代、黑貓、企鵝、大光、球球……」數了一圈,最後數到我身上。「啊,沒了。」
小戈道:「你真該打,你忘了一個人。」
「誰?」她困惑地再點了一次人頭,依舊無解。
小戈指著我道:「他。你忘了他。」多令人難下台,幸虧我已做好心理準備。
「他?」她雙目瞠大,瞪著我。「我知道他呀,他是陸承信陸教授。」
小戈搖頭歎氣,吆喝一聲:「大伙告訴這健忘的女人,陸承信是誰?」
大伙相當配合:「雙喜臨門,他是你同班同學!」
她呆了半晌,許久才道:「騙人,你們合起來捉弄最晚到的人,被我識破了,這是餘興節目是吧。」
她死不認錯的模樣別有一種味道。
原來她也有這樣嬌憨的一面。如今看來,她並沒有如天上星辰那樣高不可攀,是兩年前的我沒有能力追上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