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拳頭捶桌子!
他哪來這麼大的火氣?他在發什麼脾氣嗎?
為什麼?
龔允中用力扯住自己的頭髮,不明白為什麼近來腦中常存在著大片的空白,就像一個夢遊者總也不明白自己走過了哪些地方一樣。他掌控不了龔允中這個人。似乎──就從車禍發生了之後──
車禍之後,他的精神就十分耗弱。
夜晚的夢境,總是真實得讓他心寒!
他不只一次夢到華寧寧,夢到她厭惡的眼神、夢到她的長髮飄然、夢到他強吻了她。
現實中,他只和她共舞過一曲。
龔允中猛然站起身!過多的猜想讓他頭痛欲裂。除了華寧寧之外,他的夢境全都是灰色的畫面,看不清楚人影,他卻清楚地知道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場景。
難道那些夢境不只是夢?為什麼大哥和廷山都說他日日夜歸,而他卻沒有任何印象?他只是──
天天夢到自己晚回家罷了。
龔允中狂亂地推開椅子,大跨步地往大門走去。
經過玄關的鏡子時,他停佇了兩秒鐘,鏡面中一閃而過的邪佞眼神讓他心驚。
這個人是誰?龔允中瞪著鏡子中那屬於自己的幽深眼瞳。
這是精神錯亂的開始嗎?在方纔那一瞬間,他為什麼覺得鏡中出現的人不是他?
龔允中推開大門,狂亂的腳步踩過主屋前的綠地,拉開白色的雕花門。
他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裡!他需要新鮮空氣!他需要和人說話來證實他現在的意識是清醒的!
沒有目的地走在柏油路上,來往車輛警告的喇叭聲,讓他踏上柏油路旁專為行人設計的步道。
這是他熟悉的地方──獨戶獨棟的別墅、歐式的古典屋舍,安全考量的人車分道,陽光和暖地照在身上,幾聲遛狗人士的互相問候──
今天的早晨,和他過去數十年的早晨有著相同的空氣、相同的聲音。
龔允中轉彎走入社區公園,突如其來的頭痛讓他坐上公園的台階。
車禍後並沒有什麼腦震盪的跡象,有的只是偶發性的頭痛。他卻覺得那一次車禍後,他腦中的某部分開始出軌。
春風吹過衣袖,他的前方走來一個根本沒想到會在此地出現的人。
華寧寧。
她將一頭長髮鬆鬆地束成髮辮,一身飄然的白色衣裙在風中輕揚著,一束紅色的山茶花,是她全身最顯明的顏色。
她抱著那束花,緩緩地朝他的方向走來。踏上第一層階梯時,她並沒有特別看他,只當他是一個陌生的路人甲。
「你是真實的嗎?還是我在作夢?」在薄荷香即將遠離時,龔允中站起了身,攔住她的去路。
華寧寧揚起眼,有著淡淡的訝異,因為龔允中,也因為他所說的話。「龔先生,你好。」
也許因為他對她沒什麼興趣,對於龔允中,她並沒有什麼特別排斥或討厭的情緒,只是覺得他有些讓她熟悉的感覺。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唐突地問道,眼神中仍顯昏亂。
「我來看一個朋友。」在回巴黎之前,探訪羅莎的墓地,算是與朋友敘舊吧?她將頗沉重的花束由左手換到右手。
「對不起,打擾你的時間了。」龔允中後悔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無禮問題。
「沒關係。」她望著他,一時之間沒有離去的打算。「你還好吧?」
龔允中剛才問她:「你是真實的嗎?還是我在做夢?」是什麼意思?
他站在她下方的石階,恰好與她的視線平行。原本是想客套地敷衍兩句,未了卻開口說了:
「很糟。」
「你看起來不太舒服。」她輕聲地問,沒有想多問些什麼。
他們談不上初識,但就某種程度而言,卻依然是陌生人。她無意刺探,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分擔他的痛苦。
「相由心生。」心裡有事,臉上看來自是不會多神情氣爽。龔允中苦笑了下,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
「願意陪我一塊去看我的朋友嗎?」出乎她自己意料地,她開口問道,
「她不會介意嗎?」她拿著花束。探望的該是個女子吧?
「不會的。她已經過世一個月了。在巴黎過世的,家人堅持把她的屍骨運回她熟悉的地方安葬。她以前也住這附近的。」
她緩緩地踩著階梯往上走,等著他和自己並肩同行。
「很好的朋友嗎?」龔允中有些訝異於她提到生死時的淡然。「你回國後第一次來看她嗎?」
「來過一次。應該是不用再來的。不過我後天要回巴黎了,所以才想再來看看她。」
「你後天要回去了?不多待一些時日嗎?」他伸手替她拿那一大束的山茶,心裡閃過一些失落。
「有些事需要回去處理。」華寧寧垂下眼瞼。
這些日子經歷了一連串的刺激,她開始學著如何將這些新產生的熱情化成舞蹈的動力。遇見海盜男人唯一的好處──就是這點吧?
然則,以熱情為舞蹈的動力是一回事,被烈火焚燒又是另一回事。那男人太具毀滅性,而她根本不想投身火焰中。
「你的朋友住在前方嗎?」龔允中指指前方一座靜謐的社區式墓園。
「這裡環境很好,而且有許多鄰居作伴,羅莎一向喜歡熱鬧。」華寧寧朝墓園管理人打了聲招呼,跨進園內的石子小徑。
「羅莎……。」龔允中拿著花的手掌顫動了下。怕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名字?
對了,他曾經要盧凱立對華寧寧做了一次簡易的調查,調查裡頭曾經出現過羅莎這個名字。他安心地輕吐了口氣,跟著她走入墓園之中。
「生命其實很脆弱,軀體一嚥了氣,什麼轟轟烈烈也都不過是一場虛幻。」華寧寧並沒有注意到他在一瞬之間的恍惚,她正看著身旁一座座的灰白色墓碑。
「所以才該好好把握,或者,乾脆就不顧他人眼光地自由活一場。反正什麼轟轟烈烈終究都會變成一場空。」龔允中跟著她在一株柏樹下停住了腳步。
她一回某。沉靜地瞅著他。「律師看到的都是悲觀的一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