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大姊的墓裡挖出來的,專治鬼神,怎會不痛?沒人敢收你,我來收!」
「十五!」
「啊啊--好痛啊--」十五捧著頭大叫,隱約覺得有人到她面前,用力撥開她的面具,但疼痛依舊啊!她腳不穩,不知撞到了誰,撲倒了桌子,狼狽地跌到地上。
好痛!好痛!如火燒的痛像一團火球不停在腦間亂鑽。為什麼符貼在上頭,她會痛得生不如死?
她是個人啊!
符咒只對鬼、對妖靈驗,不是嗎?
她是人啊!就算族人說她是惡靈,但她的外貌是人、身子也是人的,有溫度有感情,打從心底她還是認為自己是人啊!
「十五!十五!」模糊的叫聲從遠處傳來。
是誰在叫她?有人從身後抱住她,是誰?
「十五,不痛了,不痛了!」
誰當她是小孩在哄?誰會哄她?
疼痛稍減,她張開眼,想要瞧是誰抱著她,卻發現自已趴在水池旁。
水中有月,微微反著光,照出她……她的容貌?
是她的?
這張臉……是她的?她驚惶失措地摸著自己的臉,面具明明掉了,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臉還是面具上的模樣?
暴凸的眼、血色的紅嘴、如鬼的面貌……這張臉是誰的?為什麼穿著自己的衣服--鬼臉的旁邊露出男人的側面,顯然正站在自已身後。
她的視線在水中與那男人相觸,他微楞了下,立刻彎身攪亂水紋,模糊了那張鬼臉。
「啊--真是我的臉?這張臉是我的?」她驚聲大叫,雙手遮面,不敢再讓他看見了。
是鬼啊!是鬼啊!原來,她真的是鬼啊!
「十五,不要怕!有我在!」
就是有他在,她才怕啊!他看見了!他真的看見了!那種錯愕的眼神,她不會忘!用力推開他,雙手遮面想要逃出這裡,踉蹌之中不知撞向哪裡。哪裡都好啊,一頭撞死也無妨!
「大哥,你不要管……小心!十五!」有人硬生生地從她身後拖住她,她知是誰,不敢再使力掙脫,他一時拖得用力,雙雙跌在地上。
「走開!你走開!」
「我不走!我走了,你要怎麼辦?」
「我不要你陪了!你走開!走開!」
「十五,把手拿開。」
拿開了,讓他一窺鬼貌嗎?姊姊以前也看過她這模樣兒嗎?如果看過了,為什麼不乾脆把她殺了?略嫌冰冷的手掌壓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驚,緊緊地遮著面不敢動彈。
「你……你走開!不要看我!」
微微的喘息在她耳邊響起,她不敢偷看,只覺他的身子半壓在她身上。
他……好像有點撐不住了,怎麼不走?他明明看見她像鬼的臉啊!不走,難道真要一個鬼妻子?
「我若走了……」他喘了幾口,才續道:「你必會就此不見蹤影。」
「我走了,對你好……」她低泣道。
「你走了,對誰也不好。」試了幾次,始終無法拉開她的雙手。他歎了口氣:「你真要躲著我嗎?」
「你看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像在思量哪個答案最好,最後,他才輕聲說道:「我看見了。」見她又要掙扎,連忙握住她的手臂,低喊:「十五,你還記不記得你來求婚時,曾問過我一個問題?若是有朝一日,我發現相處多年的妻子是個鬼,我會如何做?」
她是問過,那時沒有料到自己會變成這樣啊。這種臉……這種臉……也許永遠待在族裡那個不見日光的地洞才是最好的。她是鬼啊!就算她再怎麼努力,惡靈還是惡靈,永遠不變,就像沒有辦法為他祈福一樣。
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滾落,一雙手掌慢慢地擦著她的眼淚,無奈又憐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十五,現在已經不是我會如何做的問題了,而是我已經禁不起被你拋下了。你說過要陪著我過一生的,不是嗎?每天陪著我、抱著我,已經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了,你若走了,等於是割掉我生命的一部分,你捨得嗎?」
十五聞言,心裡一動。這種說法像是西門義的身體之說……她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嗎?若在它日,她必然高興得連覺也睡不著,與他生命相系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現在……現在……
「我是鬼啊。」她哽咽道:「我不想當、我不要當,可是,我就是!」
「你是人,就是我的人妻;是鬼,就是我的鬼妻,於我,並無差別。」
他的聲音怎能自始至終都不曾變過?他不害怕?不逃之夭夭嗎?
十指遮目,她遲疑了下,淚眼偷偷從十指的縫間窺視,瞧見他正俯在自己的面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他的眼神始終如一,還帶著憐惜--是憐惜她嗎?她值得被憐惜嗎?
他彷彿察覺她的偷窺,露出迷人的笑來。
「十五,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會嚇著。」她低聲說。
「我若嚇著,就罰我跪算盤好了。」他含笑說道,輕輕拉著她的雙手,見她有些放鬆,心裡大喜。
「我不想當鬼。」
「我知道。」
拉下她的雙手,慢慢露出她膽怯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笑顏沒有僵硬、也沒有收回,只是溫柔地望著她。
「我……還是那樣子嗎?」
他眼露柔情,緊握住她的雙手,俯頭輕輕吻住她的唇。
她的眼睛張得極大,狂跳的心慢慢地緩了下來。他肯吻她,表示她恢復原樣了吧?
是不是表示,以後避開符紙,就不會再變成鬼臉了?
「十五,以後你要變成鬼,心裡也要想著我,好不好?我絕對不會捨下你,所以,你要信守你的諾言,陪著我這病骨一生一世,照顧我、保護我,不要讓我獨自一人地活著、獨自一人地離開。」
從他的身後可以窺見圓月的一部分,他的言語就像是月光,明明都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但卻滲進她的心裡,暖和起來。
「你真的不怕?」她小聲問道。
他微笑:「我自幼在鬼門關前徘徊,差點都成鬼了,怎會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