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職員寄到加拿大。
這是封由陳萼生寄給陳萼生的信。
她把殼信紙翻來覆去查看,一絲端倪也無,這樣強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來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兒的動態,「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著啤酒,輕輕答:「信,甚麼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見這件不樂觀的事已經結束,沒有機會進步發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決定轉甚麼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輕輕責備。
「真的,那是是與世無爭的一個科目:永遠沒有機會捲入是非漩渦。」
岑仁芝指著女兒大笑。
萼生瞪著母親,不明其所以然,有甚麼好笑?
岑仁芝搖著頭,「嘖嘖嘖,萼生你怎麼可以忘記。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一宗學生運動,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協助策劃,結果釀成天大悲劇。」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吧。」岑仁芝走開。
天下沒有安樂土,岑仁芝隱姓埋名過了這麼些日子,終於還被掀出來,強逼接受鋒頭,以及承受鋒芒帶來的一切後果。
不到一會兒,岑仁芝又探頭進房,「萼生,你的電話。」
萼生沒精打采地接過聽筒。
「你好,陳小姐,別來無恙乎,國慶日就快來臨,有想過慶祝乎?」
說的是美式英語,聲音好熟好熟,這會是誰?
「猜不到我是甚麼人?」那邊笑了。
本來萼生最討厭這種玩意兒,但這次有第六惑,這個神秘人有百分百資格同她玩這個遊戲。
「我自揭謎底吧,金銀島提醒你甚麼?」
萼生一怔,馬上喊出來:「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壞,小姐,不壞。」
「你在何處?讓我們出來共謀一醉,說呀,十分鐘後見面。」萼生嘩啦嘩啦。
史蒂文生在那頭十分訝異,「陳萼生,你為何笑得那麼大聲,講得那麼起勁,你是否寂寞透頂?」
一句說到陳萼生心坎裡去,作聲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讀過艾略脫的朝聖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該類受害人,到過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卻要設法應付反高潮帶來的沮喪情緒,小姐,從此以後,錦衣美食,再也無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為何詛咒我。」
「出來吧,我們見個面。」他很同情她。
「何處去?」
「海洋館,那裡有可愛的孩子們。」
見了面,才發覺他留了一臉鬍髭,深秋了,還只穿一件彩色繽紛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攬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階。
「你已調回本家?」
「可以那麼說,在香江留下無數俏麗少女破碎的心。」他攤攤手作無奈狀。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此?」
「當然特地來看你。」史蒂文生收斂了笑容。
這時候,兩尾活潑的海豚飛躍出場,孩子們鼓掌歡呼尖叫不已,氣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們之間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沒事人一樣,」史蒂文生責備她:「你忘了欠我們一篇稿件,且已預支大筆稿酬?」
萼生張大嘴,拍一拍額角,真的把整件事拋在腦後了,沒想到美帝主義派人追上門來了。
「稿子動筆沒有?」史蒂文生瞪著她。
陳萼生頹然搖頭。
「對你來說,這篇稿件根本不應該構成任何困難,」史蒂文生統共不明白,「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寫它?」
「甚麼?你與我們訂過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訂明雙方如有延遲,要雙倍賠償損失。」
「賠就賠,雙倍就雙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麼了你?當日記那樣把你真實感覺與經歷寫出來,不就皆大歡喜?」
「我甚麼都沒看見,甚麼都沒聽見,甚麼都不打算講。」
「我的天,原來我真的不瞭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見地,女性的心思的確比較難以捉摸,萼生本來為搜集資料撰稿而去,結果決定不寫。而她母親,封筆多年.卻又忽然連寫了好幾篇見聞錄。
她告訴史蒂文生:「賠款會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貴處。」
以後,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這筆債十年還不清。
「聽你的口氣,彷彿在說庚子賠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這可是平等條約。」
呵中國人與老外的恩怨,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孩子們興奮得全部站起來,原來是殺人鯨出場了,滿池遊走,飛躍半空,矗然墜下,水花四濺,觀眾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猶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嚇?」
萼生搖搖頭,「不,是我自己的意願,我寫不出來。」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並非虛偽。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
他們離開了表演場地,走到綠蔭下涼亭茶座。
「現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這樣說。
「是,是,」萼生唯唯諾諾,「不過先說件比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記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僱用過一個臨時司機?」
「呵,記得,他不是司機,他是一個負責監察你的公安人員。」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劉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著陳萼生,「又怎麼樣?」
「回來之後,我失去了他的音訊。」
「萍水相逢,瞬即錯失影蹤,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沒有辦法找得到這個人?」
大鬍子笑了,「人山人海,滄海一粟,到甚麼地方去找?也許已經調回內地,更可能轉換部門。他們行事相當神秘,你若大鑼大鼓去尋他,一定會引起疑竇,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煩,後患無窮,小姐,我勸你息事寧人,切切。」
萼生不語。
「我知道此人曾經給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過是個小人物,正像我,在美新處是個小不點,要找我們,並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說:「那我呢,我豈不是更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