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嗤的一聲笑出來。
「有什麼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這間石屋並無自來水設備,門處有一口數十戶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來!你受得了嗎?」
聽他這麼說,萼生暗叫一聲慚愧,她竟沒留意到。
小劉笑嘻嘻,「自然亦無衛生間設備。」
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記悶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虧還有電燈照明。」
萼生臉上適才被蚊子釘的地方已經腫起來,癢不可當。
「溝裡孑孓繁殖得快,黑細蚊至毒。」
「你說什麼?」
「孑孓是蚊的幼蟲,你沒聽說過?蛆是蒼蠅的幼蟲……」
萼生混身寒毛豎了起來,連忙咳嗽幾聲。
小劉這才結束談話,輕輕道:「嘿,鄉村生活好。」
這時有人推開紗門進來,萼生連忙站立,揚聲:「我叫陳萼生,來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來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曬得漆黑,聞言笑了,牙齒雪白,他說:「我們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蔣午昌。」
萼生與他握手,午昌一雙大手頗為組糙,又有力,熱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歡這個表弟,眼角有點潤濕,「你長這麼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幾歲罷了,口角倒似長輩。」
「十多年沒見。」
「上回見表姐,弄壞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氣。」
「是嗎,有這樣的事?」萼生拍打著他肩膀。
忙著聚舊,冷落小劉,他也識趣,避到門口去乘風涼。
「好嗎,習慣嗎,阿姨呢,怎麼不見她,姨丈在哪裡?」
午昌的汗衫已經穿孔,萼生把手指穿過去撥弄。
午昌坐下來,斟杯茶給表姐,「我媽跟爸爸已經分開。」
「什麼?」
午昌無奈,「嫣的分數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媽離婚。」聲音低下去。
「幾時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氣忿得無以後加。聽母親說當年姨丈反對移民,說要迎接新時代新紀元,大抵多少因為尊重他,阿姨才不熱衷想辦法,沒想到一有事,他倒見利忘義,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親在城裡已經再婚。」
「阿姨呢,怎麼不見她回來?」
「知道你這一兩日要來,去買菜了。」
「忙什麼呢。」
「她同姨媽最熱厚,她知道你來,心裡喜歡。」
午昌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習慣了,無所謂。」
紗門處人影一閃,「萼生?」
萼生連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著老大菜籃,見到外甥,連忙丟下來相會,使萼生訝異的是阿姨同母親有如一個胚子印出來,只是母親白嫩矜貴,至今事事講究品味姿勢,而阿姨膚色黃深,衣著樸素,是另外一個極端。
兩姨甥凝視對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腦海,然後才摟著肩膀進屋來。
「午昌陪你走走,我準備飯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對了,門外坐著的是誰?」
「是替我開車的夥計。」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來,表姐,來看我們養的豬。」
萼生呆住,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的豬,也沒想過有一日見到真的豬。
說起來,萼生這才發覺午昌身上有異味,開頭還以為是汗躁臭。
步行十來分鐘,到了小型豬場,只見大大小小廿來三十隻白皮豬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地在泥淖裡打滾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瞠目結舌。
「這便是我們全副家當了,養大了一半豬要繳上去當稅金,一半自己用。」
「稅那麼重?」
「明年還要加百分之二十,母親打算種點玫瑰花幫補,好的種子要到日本買,難辦。」
小豬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豬腹下,露出捲曲豬尾巴,不住擺動,萼生被引得笑起來。
午昌說:「我國養豬有六千年歷史了。」
「豬為什麼拱泥土?」
「家豬都由野豬進化,野豬沒人喂,要找食物,要吃到食物的塊根與籽實,就得--」
萼生給接上去:「鑽營。」
午昌大笑,
「所以豬棚要用堅硬材料。」午昌已是個專家了。
這時大母豬站起來,渾身顫動,泥斑四濺,萼生臉上身上均中了招,她樂極而笑。
喜歡這個表弟而討厭那個表弟絕對不是偏見。
回到石屋,只見炊煙已起,沒想到小劉居然在幫手,只見他手勢純熟,切的切,煮的煮,工夫不下於婦女。
趁眾人忙,她走到臥室自皮夾子中掏出所有美鈔,對折了,塞進五斗櫃一格抽屜裡,連帶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處。
萼生知道母親一直寄外匯給阿姨,每個月當件正經事辦,但這一小筆款子,萼生希望阿姨用來買玫瑰花種子。
菜擺出來時是下午四點多,因肚子餓,四個人吃了頓早晚飯,滋味奇佳。
萼生覺得面孔麻癢,搔兩下,小劉一看,便說:「發出風疹塊來了。」
午昌連忙說:「我去打盤水給表姐敷臉。」
萼生急,「有只抗生素藥膏--」
眼看見小劉正微微笑,使噤聲。
阿姨歉意的說,「我們這裡什麼都沒有。」
萼生豁出去,「沒關係,我不怕。」
洗了臉,不但沒有好轉,麻癢漸漸擴張,萼生只得死忍。
阿姨問:「萼生你這次只逗留十天八天吧?」
「我臨走前必定再來看你。」
「好幾個鐘頭的車程,不必麻煩了,替我問候你母親。」
「阿姨,外婆故世,我媽沒回來,你怪不怪她?」
「我們趕到醫院,老人早已魂歸天國,嚴格來說,誰也沒送到終,況且,平日還是數你母最肯出錢出力。」
萼生聽到這句公道話,才鬆下一口氣。
「天色快晚,你回去吧。」
萼生點點頭。
母子兩人送親人到路。。
小劉揶揄萼生,「沒有勇氣上茅廁?」
萼生白他一眼,下車再次與阿姨擁抱,才依依不捨上車離去。
在車上她沉默良久,經過此役,已把小劉當作熟人,因問:「路邊尚有街喉,為何自來水管不敷設至和平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