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發覺自己雙眼潤濕。
他咳嗽一聲,「志佳,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醫生都會說我是完全痊癒了。」
「你並沒有病。」
志佳笑,「連著名的朱醫生都這麼說,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朱忽然說:「聽說倉喆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倉喆,誰是倉喆?你瞧我真是歡喜得太早了,才說已經痊癒,原來病入膏育。」
小朱凝視她,這個聰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腸,此刻練得真糊塗了,更上一層樓。
佟志佳也看著朱爾旦,只是笑:「老朱呵老朱,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歡那人,自然針鋒以對,情場上講什麼修養,萬一輸了,可要終身遺憾,誰會拿一生的幸福來換一時的風度,對不起,志佳,我是個普通人,你要是離開我,我立刻眼淚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這方面,我才不敢玩帥。」
志佳不響。
過許久,她說:「過去總有種壓力。」
朱爾旦知道她有話要說,洗耳恭聽。
「壓力來自社會,也來自家庭:一個好女人,必定要有一個好家庭做陪襯,名正言順的夫妻關係,加上一子一女,湊成個好字,才會受到親友歡迎及尊重,於是匆匆找異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緊他,根本不理會兩人是否合得來,前途又是否光明。」
朱爾旦莞爾,這是在說倉喆了。
「想通之後,這層壓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侶,和幸福的家庭,原來與成功的事業、長壽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朱見話題漸漸嚴肅,不禁扮一個鬼臉。
「我知道父親母親繼母均對我不滿,可是生活那麼艱難,我已盡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夠好,那麼,我只得說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為滿足他人的標準,乃是視乎當時自己的需要。」
「嘩,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志佳沒好氣,「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會將之蝕刻在銅版上。」
佟志佳抵達家門。
故事說到此地為止了。
有沒有要補充的?
佟志佳接著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陳。
不,她沒有再見原醫生,與原君有約會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兒應彤,記得嗎?
她也沒有與倉喆碰頭,她不再在乎這個人。
在一些出版社的酒會上,她見過華自芳,她有與她招呼,並且閒談數句。
華自芳仍然晶光燦爛,穿戴得無懈可擊,可是志佳覺得她始終有點咄咄逼人,未算一流。
華自芳酒會同伴多數是洋人,志佳相信他們不會是在政府機構辦事的那一等級,志佳猜想他們都屬大班級。
終於,佟志佳與華自芳不再有共同點,她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們所談內容,都是工作上的。
「上一期銀河訪問著名超齡產婦真正精彩。」
「那期銷路還不錯,托賴。」
「我們時尚每期也有專題。」
「但你們以翻譯為重,不一定合本地讀者口味。」
「本地讀者也很西化了。」
多好,都是不著邊際,不傷脾胃的外交口腔。
寒暄數句,也就話別。
華自芳見過朱爾旦,志佳知道她一定在想,噫,外型那麼普通的一個人,佟志佳怎麼搞的?
但是此刻的佟志佳已經明白到天長地久,生活屬於自己,毋須理會旁人怎麼想,最要緊是滿足自己實際需要。
而志佳也聽見洋人們管華自芳叫珍,她此刻到底在用哪一個名字?
志佳想,誰管得了那麼多。
在這個擁逼的都會裡,每一個人都得學習與他的友人與敵人共處,還有,舊歡新愛時時共聚一堂,臉皮不厚簡直不是辦法。
志佳的至愛是應彤。
一天,小女孩忽然問:「媽媽生我的時候可辛苦?」
「沒有不辛苦的產婦。」
小女孩震驚,「將來我也會做媽媽?」
「一定會。」
「你會幫我忙照顧嬰兒?」
「當然盡力而為。」佟志佳笑容滿面。
應彤似較為放心,「媽媽,你怎麼樣生下我?」
「你是剖腹兒。」
「痛吧?」應彤一臉關注。
「唔,就像昨天,歷歷在目,麻醉手術後,生下你這個小傢伙,才兩公斤多一點點。」
應彤啊地一聲表示激動。
話甫出口,佟志佳吃一驚,咦,怎麼記憶清晰?真正宛如昨天,她躺在病床上,看護抱來嬰兒,她一眼看去,見五官齊全,才放下一顆心,沒想到這名嬰兒會這麼精乖伶俐。
有些事,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的。
不過當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得不忘記。
「媽媽,我想知道更多。」
佟志佳和顏悅色地說:「等你七歲的時候,我們再繼續討論這個題目,一年談一點。」
到底佟志佳有沒有真的忘記過?
佟志佳已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