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本來還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類,但覺得多餘,噤聲。
她有一種預感,以後,只要黃珍給她一點面子,她便可以順利地做她的編輯。
黃珍退出去,翻閱報章,尋找下一篇稿的題材。
電話響了。
黃珍接呼。
那一頭是倉醫生的聲音。
她由衷地喜悅,「倉君,我剛想找你。」
「是嗎?你願意見我嗎?」
「當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會當我是一個醫生嗎?」
黃珍笑,醫生始終是醫生,他還是想診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誰。」
倉喆倒抽一口冷氣,「你說得好不輕描淡寫,忘記自己是誰,一切豈不是要從頭開始?」
「那豈非更好?人人渴望擁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沒轍。」
「我不覺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誰嗎?」她笑,「還是,你也像我一樣,無暇去思考這個問題?」
倉喆一呆。
女郎的詞鋒恁地厲害,而且說出來的話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請你喝茶。」
女郎說:「我請才對,叫佟小姐一起出來吧。」
倉喆微笑說:「她對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麼聰明,自然不會懷疑男友而讓他發覺他是受懷疑的一個人。
但是女郎無意介入他們當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結識兩個那麼正派的年青人,是她運氣,她懂得珍惜。
「還是請佟小姐一起的好。」
倉喆即時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來志佳也有一百個問題要問她。
「你從前的職業是什麼?」
「你念什麼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無記憶。
「一定有點蛛絲馬跡吧?」志佳說。
「是,」女郎答,「譬如說,我嗜吃。」
倉喆忍不住笑。
「我會不厭其煩地做一味菜,然後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頭,「那麼,對於寫作呢?」
「呵,那個,那個比較容易,我只把觀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觀感結合起來即可。」
這樣閒閒數句,已似寫作心得。
「你從前有無接觸過這個行業?」
黃珍搖搖頭,「我不記得。」
志佳衝口而出:「什麼都不記得,那多糟糕!」
黃珍啞然失笑,「也許在過去日子裡,根本沒有值得記住的人與事。」
倉喆先是不語,過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贈你寶石指環的人呢?」
黃珍溫和地答:「倉醫生,指環,也許來自我先人,也許由我自己添置。」
倉喆不作聲。
「從新開始也好,」志佳說:「等於再世為人。」
黃珍抬起頭,「可是過去的噩夢,說不定會找到門縫,鑽進來。」
志佳由衷地說:「希望屆時你已剛強,它們不能傷害你。」
黃珍苦笑。
她把頭髮往後撂,捧著自己的面孔,「有時晚上,我也隱約夢見我的過去。」歎口氣。
志佳問:「你看到什麼?」十分關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黃珍低聲說,「小室內擠滿人,絮絮私語,有人問:『你做錯了什麼,得罪了眾人?』」
志佳與倉喆面面相覷。
「醒來之後,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很樂觀,但沒有遠瞻,逐日算帳。」
志佳說:「我的人生觀也類似。」
倉喆吃一驚,他一直以為女友是個最有計劃的人,動輒討論三五十年後該如何如何,可見他瞭解錯誤。
分手時佟志佳對黃珍說:「你夢中那些人,叫他們去死吧。」
黃珍十分感激,「下次見到他們,我試試看。」
那一夜,她試圖在窗口看向天空尋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與煙霞在半空惡鬥,一片混沌,她什麼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夢。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下意識知道他們是熟人,有人趨前向她說:「我們不和你做朋友,我們——」
在夢中,她忽然笑了,學著佟志佳的語氣:「我不再在乎你們是誰,去死吧。」
就憑這一句話,解了咒,她自夢中驚醒。
那群人到底是誰呢?從過去來到現在,不住騷擾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極大的弱點允許他們乘虛而入。
她想再睡,已經天亮,只得振作著上班去。
不到三個月黃珍已成為銀河雜誌受歡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內容准,甚受編輯歡迎,性格平和與同事亦相處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問倉喆:「你有沒有發覺紕漏在哪裡?」
倉喆答:「她從不尋找過去,太過滿意現在。」
「還有呢?」
「太努力做一個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倉喆的觀察力,「那樣努力謙和,與人從無紛爭,可見是刻意求工。」
倉喆笑,「做人也真難。」
志佳抬起頭說:「我猜她是記得的。」
「何以見得?」
「如果真的失憶,必定試法尋找過去。」
「這些日子,你找到什麼?」
「空白,警方檔案中並無那樣的人失蹤。」
倉喆沉默一會兒才說:「志佳,當心她對你反感。」
志佳辯白:「她是我的僱員,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資料。」
「不是查訪她的隱私?」
志佳不語,她最不喜倉喆這點大公無私,專門做照路明燈,處處找出女友的缺點。
人誰沒有好奇心,除卻黃珍自己,誰都對她好奇。
連倉喆也終於問:「有沒有注意尋人廣告?」
志佳勝利地微笑:「沒有人找她。」
「那麼大一個人,無人認領?」
志佳有感而發:「倉喆,如果我失蹤一年半載,會不會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卻掌上明珠,那還不變熱鍋上的螞蟻。」倉喆打趣。
志佳不語。
她父親新近再婚,年輕的妻子剛養下一個男嬰,忙得不可開交,家裡全是女方親友,志佳去過一次,繼母正眼都沒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鐘便知難而退。
返家後志佳同母親說:「近六十歲的人了,興致還那樣好。」
母親反而看得開,只說:「你應替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