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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頁

 

  拆開那個小包,裡面原來是一條鎖匙,是銀行保險箱的鎖匙罷,我可以確實。

  我給媽媽看。

  媽媽正在與老胡師傅對曲辭,她彈彈香煙灰,「你就去看看是什麼,他給你的東西,名正言順的拿,你是他的親生兒。」

  老胡把胡琴拉了幾下,蒼涼與美麗的回憶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來。

  母親唱:「……她如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

  她不肯不唱,否則老胡師傅不能名正言順的在這裡拿零用,母親就是這點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風內,我隱隱的聽媽唱下去。

  「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嚙臂三生要學孟良……」

  我翻一個身,神思回去老遠,不知粉艷紅有沒有唱過這首曲子,當時殷若琴是個年輕人,他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難以自拔……

  老英姐推門進來,「小姐,有客人找你。」

  「誰?」

  「殷先生。」

  我扣衫鈕,出到客廳。

  我向殷永亨點頭。

  「你拿到鎖匙了?」他問我。

  我又點點頭。

  「我陪你去拿東西。」他說,「需要我的簽名。」

  我們到銀行,他開了保險箱,箱內另有一隻小盒子,我得到的鎖匙,是開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這麼謹慎保存的,是什麼東西?

  我把盒子打開,裡面只有一本厚厚陳舊的冊子,以及一隻錦囊,我先打開錦囊,裡面是兩塊金鎖片,不值什麼,我一股腦兒的放進手袋。

  殷永亨不聞不問。

  單是這一點,他比梅令俠不知高超幾百倍。

  我向他道謝,他送我返家。

  那本舊冊子,原來是一部日記。記載著二十六年前發生的事。

  我打開第一頁,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記是用各種筆寫的,有時潦草,需要費點勁才看得仔細,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記的時候,已經天亮。

  我心裡從來未曾有過那麼多的感觸,那麼大的震盪,這是我生父與生母的故事,他認識她,只有六個月,這短短六個月卻影響他們一生。

  日記很長很亂,我只能節錄其中比較重要的幾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閒著沒事可做,橡膠園豐收,父親不勝其喜,生意人貪得無厭,年前還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鞏固其事業,不可思議。

  婉君器量小,脾氣壞,實非良配,母親常勸我:生了孩子,感情便會好轉,此刻瑟瑟己近兩歲,我與婉君仍然沒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鶴表弟來拜年,他竟在英國娶一洋女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勝羨慕。

  二月十九日

  隨若鶴去看戲。

  本來我十分反對這種無聊的舉止,跑碼頭的戲班子只應吸引鄉下人,但若鶴一心來趁熱鬧,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來便深深的迷住。

  戲子們濃艷的妝扮,戲本子哀怨的情節,加上動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沒有接觸過的。

  若鶴大聲喝彩,一個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拋媚眼,他把鈔票包著糖果丟上台去,嚇得我一跳。

  原來這種姿勢是慣例,是對表演表示激賞,我競不知道有這種事,覺得賞與罰這麼分明,非常刺激。

  若鶴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張白紙。

  最後一台戲叫《遊園驚夢》,故事我比若鶴熟,但論看戲,他才是大行家。

  若鶴說,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數她最漂亮。

  我當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戲班中除樂師外,沒有男人。

  我看紙花扎的戲牌,上面寫著「粉艷紅」三個字。

  她叫粉艷紅。

  若鶴要到後台去,我阻止他,我們又不是地頭蟲,他想怎地,約人家出來陪酒宵夜?太離譜了。

  若鶴叫我鬆弛點,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鑽到後台,我只好跟他進去。

  戲台後面的一切叫我迷惑,綵衣、鏡子,四處都是燈,演員在整妝,樂師調整樂器,鬧哄哄別有一番氣象,我在帳幕邊呆了一會兒,只聞到汗味與粉香,有點刺鼻。

  若鶴見我尷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寫日記的時候,還似聽見一陣陣鑼鼓響。

  二月二十七日

  總算過完一個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這一去,足有一兩個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產的錫礦一般顏色,不知怎地,老緊著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兩隻眼睛往下垂,面孔虛腫,像是浸過水的叭兒狗,偶爾爆出笑聲,恐怖空洞,像提著鞭子的軍閥,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鶴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對我來說,更加難能可貴,他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捨得他走。

  他在中午時分把我叫出去吃廣東菜。

  我到的時候,包廳裡已經坐滿了人,一個個都叫粉艷什麼,她們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輕,姿色沒有濃妝時勁,但比我想像中活潑可愛,都穿著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難得這樣輕鬆,光是聽鶯聲瀝瀝,已覺鳥語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鶴斜眼看著我笑。

  剛談得興起,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推開門進來,大聲斥罵:「你們陪完客了沒有?乾脆上長三堂子當粉頭豈不是更好?師傅叫你們去練身段,你們卻在這裡,犯賤!」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著她說:「艷紅又來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聽到「艷紅」兩個字,心中一動。

  那女孩子杏眼圓睜,長髮編成條辮子,身穿灰色紡綢短打,白襪黑鞋,一副男生模樣,氣得眼冒金星,聽得她姊妹調侃她,吐一口涎沫,轉身恨恨而去。

  這時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來,說:「她動了真氣,我們回去吧。」

  又有人咕噥,「師傅跟班主還沒她厲害。」

  「愛罵就罵,一點餘地都沒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勸道:「別多說了,她也是為我們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艷紅這三個字,卻已經深深烙入我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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