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對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說:「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這家人一分子。」
他點點頭,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問:「他……他是怎麼心血來潮替我們取了兩個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個人在臨去的時候,腦電波會得產生異樣的作用,尤其是他這種情形,服那麼多的人參……」
我失聲。「人參?真有用?」
他不再說下去。
過一會兒他問:「我送你到商場?」
「我沒有做生意已有許多天,我忽然不敢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間小店內,我想多些與媽媽及馬大相處。」
他說:「那麼我送你回家。」
我猶疑的問:「你知道你父母是誰?」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願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們的了?」
「哈拿,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比不得瑟瑟與梅令體……」
「好了好了。」我把頭在車背上一靠,「靠一張嘴並不見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從頭到腳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個殷實模樣(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膚,中等身材,一本正經的神情及態度,但是今日我們成了朋友。
我瞪著他。
他轉過頭來問:「幹嗎?」
這個人,老實得離了譜,我掩住嘴笑。
「很高興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慾時常混在一齊發展。」
我吁出一口氣,「他總算見過馬大了。」
「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麼回事?」
「外表像個十足,性格上一點也不像,完全兩個人。」
「我比較懦弱。」
「不不不,」他連聲否認,「怎麼會?剛剛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剛毅,她軟弱,再明白沒有。」
我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般,張大嘴,看著他,隨即說:「你對我們瞭解還不夠深。」
他微笑,「也許。」
到家,我請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沒有心思再辦公。」
「不,你們都需要休息。」
我點點頭,自己上樓去。
當我看到梅令俠笑瞇瞇地坐在大廳當中,我簡直不相信自己雙眼。
我問,「誰叫你來的?」
「馬大。」梅令俠說。
「誰?」我問。
「我。」馬大說。
「你叫他來幹什麼?」
「哈拿,當著人家的面孔,你含蓄點好不好?」
梅令俠聳聳肩,「是不是?我早說哈拿沒給我好臉色看,你還不相信。」
馬大說:「見怪不怪,她給過誰好看臉色?」
梅令俠說:「哈拿,我們可是嫡親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親的表兄妹!」我懊惱的說。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著英姐倒給我的茶,「媽媽呢?」
「打牌去了。」馬大答。
梅令俠抬起頭,「你們家真別緻,這掛在門前的繡帳是什麼?」
「是家母以前登台時用的,上面繡滿『秋』字,是不是?她藝名粉艷秋。」
「她不過是你的養母。」梅令俠說。
馬大禮貌地說:「但在我們心目中,她與生母一樣,她真正視我們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俠說。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宜加個驚歎符號:那多好!那麼美!真是的!噢唷!怎麼會!
似乎雨水露珠都會引起他的快樂,至於他的內心是否快樂,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麼為遺產擔心,看樣子不會快樂到什麼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師傅放在一邊的二胡,用手指彈兩下。我只愛聽老胡師傅的胡琴,有那種味道,蒼涼、閱人無數、無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單的苦澀滋味。
有時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彈出《藍色多瑙河》,嚇得聽眾。
我閒閒問:「有沒有三胡、四胡?」
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見我們一點點時候,他的生命將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卻在這裡與馬大說二胡。
忽然之間,我一口氣提不上來,不知道應不應該恨他。
梅令俠還是磨著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書報雜誌,「誰看這些?《血咒》、《老貓》、《人頭戀》,好恐怖的書名。」
我出聲,「別批評我的品味。」
「是哈拿,當然是哈拿,」馬大笑說,「除出她,誰看那些恐怖的小說?」
我不出聲。梅令俠轉頭問馬大:「你看什麼?」
「我看《咆吼山莊》。」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羅倫斯的詩寫論文。」
我抱住只墊子,「不是說論文的題目不得重複嗎?為什麼每個讀英國文學的人都研究羅倫斯的詩?近百年下來,也該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為什麼不看嘉怕裡奧何塞嘉西亞馬爾塞斯的作品?」
馬大說:「狗口不出象牙。」
我納悶的說:「我不喜文科,漫無標準,誰最能蓋,獎狀便落在誰的手中,我喜歡科學。」
馬大說:「不要理她。」
我問梅令俠,「你告辭了沒有?」
他也黔驢技窮,既然如此,只好站起來說:「我下次再來拜訪。」
我幾乎沒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謝謝。」
馬大待他走後,瞪著我說:「你是幹嗎呀?」
「這個人,離他遠一點。」
「他有什麼危險?」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況且沒聽說過要避開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問:「你想做冒險家?學堂裡放著那麼多的男同學,偏偏去惹他,吃飽飯沒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著推我一下。
我雙手抱著膝,「勸你的話,別當耳邊風。」
「殷瑟瑟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美麗。」馬大說,「很老很憔悴,曬得太黑。」
我仰起頭,在雕花刻字鏡子裡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醜。」
「那是你睡眠不足。」
「馬大,你只對殷瑟瑟有印象?我們的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