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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他房間很乾淨很簡單,房東說他欠三個月租,我立刻開出現金支票。簡單的傢俬是房東的,我取出櫥頂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進去,準備一起火化。

  在一隻抽屜底,我再看到那張照片一一

  粉艷紅,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來細看,雙手顫抖著。

  不錯,我與馬大都長得像她。

  我們並沒有媽媽那個福氣的雙下巴,我們像粉艷紅。眼睛細而且長,彷彿是畫出來的,平時也像上了戲妝。

  從小學校演劇找人演白雪公主、聖母馬利亞、仙子,到長大後的芸娘、白流蘇、林黛玉、茉莉葉,馬大總是一手包辦。

  我因為……腿的緣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棄許多機會。

  現在想起來,馬大確是流著母親的血液。

  我把那幀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成為我貼身珍藏,坐在老胡師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遠。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戲班中的樂師因朝朝相處,愛上大紅大紫的花旦。她對他好,但是沒有嫁他,他暗暗戀愛她二十多年,終身不娶,候她死後,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著她的兩個女兒,他始終沒有往前活,他的時間停留在戲班的全盛時期……

  比起老胡師傅,殷若琴只是一個狠瑣的紈挎子弟,我情願老胡師傅是我的父親。

  們是——

  誰能夠挑選他的父親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著,頭頂在牆上很久很久。

  房東不放心,已經探頭探腦張望過許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來,拎起皮筐,說:「勞駕你們,我走了。」

  房東把我送到門口。

  我歎一口氣,離開。

  到家,老英姐雙眼如胡桃的來開門。

  一進門,發覺坐滿一客廳的人。媽媽、馬大、梅令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給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馬大的聲音比平時尖數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馬大說,「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漬,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擴大,轉淡、擴大、轉淡。

  我沒有出聲,我用手指緩緩在那漬子的邊緣描繪。

  我問:「幾時的事?」很鎮靜。

  「你們剛踏出門去醫院,那邊就叫來找人,但英姐說你們已經上了車。」殷永亨說。

  媽媽不出聲,她把頭靠在墊子上。

  我木然說:「太不巧,但即使有選擇,我也會先趕到老胡師傅那裡去。」

  梅令俠說:「你好冷血,親生父親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說:「我的血是冷是熱,何需向你交代。」

  馬大也對他說:「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客廳內沉默很久。

  殷永亨說:「義父那邊,由我與梅姑姑發喪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為老胡師傅辦身後事。」

  殷永亨說:「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門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遠是幽暗的,我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

  「……臨死叫你們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麼戲劇化,」我為難的說,「偏偏什麼事都夾在一起發生,其實兩家醫院相差不過數步之遙……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過他總算見到你與馬大。」

  「希望你明白,我們同他沒有感情,而老胡師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釋,我當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瞭解……」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很好。」我說。

  「你們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這裡幹什麼?請把他帶走,好讓我們真正的休息。」

  梅令俠說:「我也很識趣,我也會讓你們休息。」聲音酸溜溜。

  我打開大門,「兩位先生,再見。」

  關上門以後,我們一家三口什麼話都沒有說,靜靜的相對無語。

  亞斯匹靈愁眉苦臉的獨個兒踱來踱去,漸漸天色暗了,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亞斯匹靈跳上我的膝頭,我撫摸它的頭,輕輕推開它額角的皺紋。我想問它為何憂傷,後來覺得太自作多情,它長期如此,內心不一定淒涼,正等於我們,心中受創傷誰知道。

  工人房裡老英姐開始飲泣,其實只隔一條走廊,不知怎地,卻似非常遙遠。

  我心一酸,眼淚掛下來,討厭的鼻涕也跟著開放。哭其實是異常滑稽與腌臢的行為,但一向被認為羅曼蒂克,傳統上的概念,錯誤百出。

  我沒有法子不去找紙巾,在門角順便開亮了電燈。

  馬大與媽媽坐在花瓶邊。花是老式插法,雜而且俗:劍蘭、雛菊、薑花、玫瑰一大堆,象徵著平庸而豐盛的生活,無憂無慮。

  一次馬大說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馬上被我否決掉:「太做作,又一副紅顏薄命孤苦相。」

  但願我們永遠能夠維持平凡與康樂。

  我低聲說:「媽媽、馬大,我們吃飯吧。」

  馬大疲乏的搖搖頭,「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鋪好不好?」

  媽媽說:「大家洗把臉睡吧。」

  我連睡衣都不換,也不想淋浴,胡亂用毛巾擦把臉,就上床拉上被。

  馬大沒有開口,但是我聽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話,我們倆並頭睡在一隻長枕上。

  我睡著了,不知馬大有沒有,我心力交瘁至極點。恍恍惚惚間聽見有一個醫生同我說:「你媽媽病了,你媽媽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睜開眼,「什麼病?」

  「骨癌。」那醫生拉過媽媽胖胖的手,給我看,「你別以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裡的骨頭早已發爛,無可救藥。」

  我握住媽媽的手,其淚如湧,「還能活多久?」

  「只有一個星期。」

  我大叫一聲,躍身而起。

  馬大也在尖叫,我們同時醒來,一頭一腦的汗,互相握著對方的手。

  「壓著了,沒事沒事。」我大力拍著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麼辦呢?」

  「事情總會過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別怕,有我在。」其實我身子一直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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