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會以為你是未婚媽媽。」媽媽取笑我。
「對了,」我說,「催馬大趕快結婚是正經。」
「催過好幾次,他們有他們的打算,新派人,看輕婚書,難道我還同他們反臉不成。」
「結婚好,」我說,「結婚有保障。」
媽媽喝口茶,「叫梅令俠保障咱們馬大?」她冷笑一聲。
我馬上覺得這句話舒服熨帖地鑽進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馬大始終有我們在這裡。」
「此刻她手頭上有錢,他不敢虧待她。」媽媽說。
「真的,先一陣子他已經開始逼她,你看出來沒有?」
媽媽歎口氣,「我何嘗不知道,所以才順她的意。」
我把媽媽的手捧到臉旁。最偉大的母愛應當如此,我與馬大夫復何求。有些父母只愛孩子聽話。一不服從就壓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媽媽有天淵之別。或許會有人說媽媽過於縱容我們,但我只知道,無論晴或雨,她總支持我們。
「我答應過你們母親。」她喃喃的說。
我說:「你就是我們的母親。」
「傻孩子,來,跟我出去走走,省得悶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裡去。
果然有一幫年輕人,鬧哄哄的正在談論中國戲劇,問長問短,做筆記,同時也帶著一兩件簡單的樂器,邊奏邊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點慚愧,媽媽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卻對這一行並無興趣,一竅不通。
有一個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師傅,過去看她奏出簡單的曲子。
我問:「你們常常來?」
「粉師傅真好,一星期讓我們來一次。」她笑,「那邊有一位同學,他在寫一本關於地方戲曲服裝的書,粉師傅借出許多行頭給他拍照。」
我點點頭。
「你呢,你研究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我慚愧的說,「我不大有興趣。」
「怎麼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嗎,地方戲曲與中國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關係,中國文盲多,民間故事與傳奇都靠唱吟得以傳遞流傳……是一個豐富的寶藏,我們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統的把地方戲曲來分析一下。」
我看她說得那麼高興,不禁神往,「我能做什麼?」
「不必幫忙,這完全是興趣問題,」她笑。「不到發燒的地步,不會廢寢忘餐的來做。」
「你們真好,有這麼高貴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當的嗜好都是高貴的,因為不牽涉到金錢。」
我點點頭。真的,媽媽說得對,出來說說笑笑,心情開朗許多。
「兩位粉師傅教我們許多道理,」她說,「我們得益匪淺。」
我更慚愧,我還以為媽媽一到李伯母家便開始搓麻將,誰知道她還有這樣神秘的精神生活。
媽媽走過來,「慕容小姐,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來,「啊,真是魯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連連客套,與他們談得很投機。
我在吃點心的時候問媽媽:「為什麼不叫他們到我們家聚聚?」
「這裡地方大,」媽媽說,「而且道具也多。」
我摟著她脖子,「我還以為你來賭。」
媽媽最可愛,她轉過頭來,「誰說我不賭?我打牌的時候也多著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過來,「哈拿最會討媽媽歡心。」
我說:「但願我長久有這樣的福氣。」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著。這個世界什麼不是千瘡百孔,這班孩子又怎麼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況?
每個成年人都有本說不出的苦經,大家都懷著創傷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過來說:「這裡風景真好。」
「嗯,海景一覽無遺。」
「如果我有本事,我會為兩位粉師傅寫一本傳記。」她說,「我們如今生活在商業社會中,命運有一個模式,個個人都差不多,她們那個時候經過動盪,大不相同。」
我覺得她的談吐別具一格,十分高見,因而虛心的問:「慕容小姐請問你幹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雜誌編輯。」她遞卡片給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著她。
「不敢當不敢當,胡亂塗鴉混飯吃,當不得真。」
「我看著你就覺得你像一個人。」她忽然說。
「誰?」我並不在意。
「不過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問:「誰?殷什麼?」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華僑,在我們雜誌社做過事,我覺得你們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幾乎沒怪叫起來,「我怎麼會同她長得像?」難道在外人眼中,我們真是像?
「這麼說來,」慕容小姐笑,「你們是認識的了?」
「我們有親戚關係。」我說道。
「你說世界多細小。」
「像?」我問,「什麼地方像?」
「臉型最像,還有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堅持。
「我自己並不覺得。」我笑。
「最近她自紐約回來,你有沒有見過她?」
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只好閒閒說:「她也忙。」
「沒想到她跟那外國人只維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經跟那洋人分手?她為他放棄梅令俠的。
我問:「她不是承繼了一大筆遺產?」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難怪這一陣子天下太平,原來這位小姐不在香港。現在她回來,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的神情有點呆。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慕容小姐,我還有點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識覺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辭。他們正把一套「靠」鋪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繡花的圖案。
到家一打開門,馬大就撲出來,「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個多鐘頭,鋪子裡又不見人。」
「這麼急,幹什麼?」我拉她坐下,「難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來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來了。」馬大說。
「我也是剛知道,她去了紐約幾個月。」我問,「怎麼?她煩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風箏,屋子又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