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麼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琅,我住在這裡,全憑你的關係,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喬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說。
「天真的慕容琅,純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琅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麼奇怪,那麼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艷麗,我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我的房間,還替我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檯子,我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闆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我聽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只當她不存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睛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面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我,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我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勢反擊。
寧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琅頂著頭鬈發,圓眼睛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髮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出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剎那,雖死無憾,坐在三等機艙受的鳥氣,自然消失無蹤。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琅到中央公園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著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髮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我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我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麼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聽下去,己來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我的雙腳不聽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聽。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制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淒酸,我聽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只這麼樣。
我竊竊的聽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寧馨兒有點動氣,「你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
他隔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納罕,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你說笑扯淡,也要有個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對你們的好處,我生日,你送兩盆有毒的花來,你要喻古諷今,我是無所謂,叫琅看著,算是什麼呢?」
我忽然靈光一現,明白起來,啊,這是慕容玨!
呵,可憐苦惱的人,他愛上了他的繼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見他低著頭,良久不出聲。
客廳的光線很暗,外頭下著雨,壞天氣,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玨秀美的輪廓,他長得與慕容琅幾乎一模一樣,兩個人直如雙生兒般。
他輕輕說:「我見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樣。」
寧馨兒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嗎?」
慕容玨不響。
又隔了一會兒,她說:「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過身那一年,已經謝了。」
慕容玨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出閃爍的光輝,像是在說:花謝?你?不可能。
寧馨兒問:「孩子們都好吧。」
「很好。」
「頑皮嗎?」
「不在話下。」
「也該讓我見見。」
慕容玨冷笑,「叫你什麼?怎麼稱呼?奶奶?」
寧馨兒歎口氣,站起來,「你是不會原宥我的了。」
慕容玨別轉了臉。
寧馨兒站起來,「今天晚上,你來不來?」
「再看吧。」
「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寧馨兒輕輕責問。
「我先走了。」慕容玨有種僵持的固執。
寧馨兒的孩子氣被他激發出來,「你始終認為我是曼陀羅?」她問道。
慕容玨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寧馨兒取過一件貂皮,跟隨他身後。
「我送你。」她說。
他倆出去了,女傭進來收拾茶具。
我緩緩坐下。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
忽然之間門鈴響了,我跟傭人說:「去開門,夫人回來了。」
門一打開——
好傢伙,諸位看官,你道來者是誰?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鬍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兒進來了。
我連忙後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麼凶器來。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見到我如見到親人一般,「喬兄,你在這裡?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見到慕容琅沒有?」
「她不肯見我。」他沮喪地掩起臉。
「你這窩豪的人!」我不悅,「對付一個女人也沒有辦法,乾脆把地敲暈了,裝入一隻大麻袋,私運回尼泊爾也罷,何必同她玩這個七擒孟獲的遊戲?她玩上癮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