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看樣子不會的。」
「她一個人在尼泊爾幹什麼?」婀娜好奇心不能磨滅,「怎麼能夠一住兩年?現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許她像你,」我擺擺頭,「住膩了香港,前來吸新鮮空氣。」
「但是兩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麼分別?她那件羊皮短襖油膩邋遢,手腳都黧黑,喬,看樣子她還不止住了兩年呢。」
「她的英語還那麼流利——」我說,「真不可思議。」我打一一個呵欠。
「喬,你睡得著?」婀娜對我說道。
「當然,」我說,「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著毯子,咕噥說:「今天特別冷。」
我鑽進帳幕去,熄了電筒。
第二天我第一個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經起身,頭一件事便是探頭去看那個少女,她睡在婀娜旁邊,兩個人一式的臉蛋,長睫毛,像雙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廣告。
我放心了。
脫了衣服,我浸到溪邊洗澡,水是雪水,凍得徹骨,我一邊呵呵地叫,一邊洗刷,我就快把身體練得百毒不侵了。
擦乾了身子上岸,回到帳幕邊,雙妹嘜已經起來了,婀娜在收拾相機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麼地方,牽出兩隻毛茸茸的犛牛,正蹲在那裡擠牛奶,我看得呆住了,驚駭之餘,看向婀娜,她向我聳聳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聲。
婀娜說:「她說她在此地住久了,沒有說話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經失去閒談的習慣。」
少女捧一碗牛奶給我,我聞到一陣騷香味,隨碗喝了一口,別有風味,也顧不得衛生問題,一飲而盡。
婀娜說:「這兩隻牛是她的財產。」
「我的天。」我說。
婀娜說:「比一輛跑車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過相機,替少女拍了一連串的照片。
我說:「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棄這兩頭牛了,今天我們將回波曼城去訂飛機票回香港。」
「呵是。」她說,「太好了。」
婀娜說:「那麼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搖搖頭,「我沒有什麼可收拾的。」
「牛呢。」
「隨它們去,還它們自由。」她說。
婀娜說:「我還有一套乾淨衣服,給你換上如何?看上去不那麼異相。」
她想了想,點點頭。
婀娜遞一套牛仔褲T恤給她,她接過了,看了看,「咦,」她問,「今年還流行祖達治牌嗎?」
婀娜漲紅了臉,「你還記得這些?」
少女側頭想了一想,「像騎腳踏車,學會了總不會忘記。」
她轉身去換衣服。
婀娜說:「我保證別的攝影師不會有這樣的奇遇。」
「看樣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樣,是個時髦的黃金女郎。」
「啊,我想她環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見她雍容的態度?」婀娜說,「到了香港,我們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驚奇。」
「你身邊有沒有六百美金?」我問,「我們先要替她墊付飛機票。」
「什麼我們,是你,」婀娜笑,「別把我拉扯在內。」
少女換了衣服出來,頭髮梳成一條長辮子,鼻邊鑲著一顆金珠,一雙眼睛黑沉沉地,裡面像是匿藏著無數青春的夢,蠢蠢欲動,要把人攝進她的夢境裡,無限的神秘詭異。
我像個呆瓜般地盯著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臉上。
婀娜永遠是最現實的,她對少女說:「回到城裡,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倆安頓在後痤,發動吉普車的引擎,向波曼城駛去。
路程約三小時,婀娜不停的發問,少女很溫婉老實,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說:「你那記者本行的老毛病發作了嗎?問個不停,也許人家不想說那麼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會寫出來,怕什麼。」
少女微笑,「沒有關係。」她好脾氣地看著婀娜。
婀娜問下去,「……那麼你離開尼泊爾是因為族長要娶你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現下不是在逃嗎?」
婀娜說:「嘩,太刺激了,他是一個糟老頭子嗎?」
「不,他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發表意見之前說:「不如狸貓換太子吧,婀娜,你留下來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後捶我的背。
我說:「那個旅長並不是手持彎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劍橋歷史系的畢業生,不過西方的文明並沒有改變他的氣質,他仍然認為三十隻山羊可以換一個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這種事。」婀娜說。
「但我自西藏到達尼泊爾,多得他的幫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問,「你說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會兒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與婀娜終於維持緘默了,事情複雜得我們不能在短短時間內抽絲剝繭。
少女說:「事情其實很簡單,五年前我因小故離家出走,一般人往歐洲,我卻在亞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頭。
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因為沉默,婀娜扭響了錄音機,播出了印度釋他音樂,如泣如訴地敘述著遠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臉上永遠有一層不相干的神情,曾經滄海的茫然,與釋他樂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飛天像,自敦煌飛到西藏,再停落尼泊爾。
到了波曼才中午時分,我只租了一間房間,大家輪流用洗手間,我去歸還租來的吉普車,取回訂金,替慕容琅買了飛機票,辦妥一切回帝國飯店,看見兩個女郎坐在那裡吃熱狗。
慕容琅洗了頭,漆黑的長髮垂在腰間,一張臉擦得亮亮的。美剛得像一顆珍珠,帶圓潤的光輝,穿著婀娜給她的衣服。
我說:「飛機票買到了。」
「謝謝你。」她說。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嗎?」我是指她的前途問題。
「到香港後,要剪一剪頭髮。」她天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