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格已經交進去?」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陶陶?」
我雙眼發紅,「因為她什麼都不告訴我。」
「那是因為你什麼都反對。」
「可是為什麼她專門做我反對的事?」
「她並沒有作奸犯科,她所做的事,並無異於一般少女所做的事。」
「我不理她,我發誓我從這一刻開始放棄她。」
「這是什麼話?」
我拉開房門。
「之俊,」世球推上房門,「聽我說。」
「我的家事不要你理。」
「你今日是吃了炸藥還是恁地,剛才還發脾氣使小性子,一下子又擺出嚴母款,你身份太多,幾重性格,當心弄得不好,精神崩潰。」
這一日不會遠了。
我問他:「我該怎麼辦?」
「陶陶是應當先與你商量的。」
「不用了,她早已長大。」我木著面孔說。
「不要擔心,這裡頭並沒有黑幕。儘管落選的小姐都說她們沒當選是不肯獻身的緣故,這並不是真的。」
我呆呆地坐著。長了翅膀的小鳥終歸要飛走,我再不放心也只好故作大方。
「之俊,你太難相處,這樣的脾氣若不改,不能怪她同你沒法溝通,像她那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最強,自卑感最重,心靈特別脆弱。」
我呆呆地看著窗外。他倒是真瞭解陶陶。
「隨她去吧,小孩子玩玩,有何不可?不一定選得上,市面上標緻玲瓏的女孩兒有很多。」
對。他葉世球應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每個月都有市場調查報告。
「有事包在我身上。」他拍胸口。
我哼一聲,「豺狼做羔羊的保證人,哈哈哈,笑死我。」
「我像隻狼嗎?」世球洩氣,「憑良心,之俊,我是狼嗎?」他扳住我肩膀,看到我眼睛裡去。
我有一絲內疚。說真的,他並不是。
「之俊,做人要講良心,我對你,一絲褻瀆都沒有。」他沮喪地說,「你這樣為難我,是因為我對你好。」
「世球,」我過意不去。
「算了。」他解嘲地說,「之俊,你也夠累的,能夠給你出氣,我視作一種殊榮,你不見得會對每一個人這麼放肆大膽,我們到底是世交。」
「世球,你的氣量真大。」
「男人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世球笑。
世風日下,打女人的男人、罵女人的男人、作弄女人的男人,都還自稱男人,還要看不起女人。
我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做陶陶的擔保吧。」
他眼睛閃過歡愉,「謝謝你,之俊。」
「你還謝我?」
「我終於取得你的信任。」
人就是這麼怪,他做著耗資上億的生意,沒有人不信他,沒有人看不起他,偏偏他就是重視我對他的看法。
「之俊,我們去吃飯。」
「我要去看我父親。」
「或許我可以在樓下等你,你不會與他一談就三小時吧。」
「他對姓葉的人,很沒有好感。」
「我聽說過。」
「我自己到約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堅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個同我約會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溫柔地說。
這個人真有他浪漫之處。
我心內悲愴,但太遲了,我已習慣蓬頭垢面地為生活奔波,目光呆滯,心靈麻木,並不再嚮往做灰姑娘式的貴婦。裝什麼蒜,粉擦得再厚,姿態再擺得嬌柔,骨子裡也還是勞動婦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父親見到我,很是歡喜,如轉性一般,急急與我說話。
「快中秋了吧,」他說,「我想吃月餅。」
我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原來是為了零食。
我說:「我同你去買蘇州白蓮蓉。」
「不不,」他連忙擺手,「吃得發悶。」
「那麼火腿月餅。」
「我咬不動那個,不如買盒雙黃蓮蓉。」
什麼,我不置信,父親一向最恨廣東月餅,揚言一輩子沒見過那麼滑稽兼夾奇異的餅食:試想想,鹹鴨蛋黃夾在甜的蓮蓉裡吃,他一直說看著都倒胃口,居然還賣老價錢。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與廣東人同化,二十年已經過去,在這塊廣東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紀。
「之俊,」他同我說,「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這樣子。」
繼母過來湊興,「現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輕。」
「月餅一上市我就帶過來,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壯。」
沒說幾句話,父親就覺疲倦,心靈像是已進入另一空間,微瞌著雙眼。他花斑的頭髮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蒼老。
我知趣地告辭。
繼母送我出來,「他仍說腰子痛。」
「那麼記得同醫生說。」我叮囑。
她怪心痛,「醫藥費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說什麼,過半晌問:「為什麼燈火這麼暗?」在走廊裡看繼母的臉,有點浮腫,面目模糊,好像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親的緣故,與她打起交道來。
「我把燈泡給換了。」
「為什麼?」
「100火換60火,省些。」她彷彿不好意思。
「唉呀,哪裡到這種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燈火徹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來,與她四目交投,黯然無言。
她輕輕說:「他也對我好過。」
像無線電廣播劇中女角的獨白。我小時候從未想過上一代也會有這麼多恩怨,我原以為只有最時髦的年輕人才配有感情糾紛。
「……也教我講普通話及滬語,不准我學母親穿唐裝衫褲,叫我別把頭髮用橡筋束起。當時我在出入口行做書記,不是沒有人追求的,但……」
繼母聲音越來越絕望。
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與我父親結識的過程。
沉默了許久,我問:「弟弟呢?」
「去看球賽。」她歎口氣,「都不肯呆在家裡。」
我輕輕說:「功課還好吧。」
「父親不逼著問他們功課,反而有進步。」
弟弟向我訴過苦,父親對此刻的數理化一知半解,卻愛考問他們,他的英文帶濃厚的上海口音,他們卻帶粵音,爭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