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這樣就不用叫菜了?」我笑問。
她瞅我一眼,「你最近心情大好。」
「是的。」
「你葉伯伯很生氣。」
我迅速分析她這句話。氣——氣什麼?兩個可能性:一、為我拒絕他。二、為我往新發基。一已過時,他不可能氣那麼久,故此為二的成數比較高。
從這句話我有新發現,母親與他又開始說話了。
我笑問:「他約會你?」
母親支吾,「我們吃過一頓飯,還不是談你。」
「我怎麼了?」
「華之傑大把工程在外國,做生不如做熟。」
「我就是要做生。」
「他氣。」
「他看不開。」
「你是他栽培的。」
「我總會報答他。」
「他說,你是不是不齒於他,要避開他。」
「絕不。」
「那一家也不過是酒店,你已做過,難道不膩?」
「他叫你做說客?」
「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又對你訴苦了?」我很替母親寬慰。
「是呀,」母親嘲弄地說,「他現在比以前更苦,他向人求婚,居然被拒,苦也苦煞脫,沒有苦水,他來找我這個老朋友作啥?」
我忍不住笑,一切恢復舊觀。
她猶疑一刻,「你父親如何?」
「不行了,」我有一絲蒼涼,「數日子,在這段時間內,我會盡量陪他。」
母親說:「他把一切委諸命運,其實操縱他命運的,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仍是我父親。」
氣氛有點僵。
母親努力改變話題:「陶陶昨日掛電話回來,我同她說,新戲後天開拍,催她回來,你猜她在什麼地方?」
「火焰山。」
「別開玩笑。她在威海衛,真是,連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她都去了。」
「她很年輕,膽子大,志向遠,這個時候不飛,就永遠飛不起來了。」我說。
「以前你也嘗試過要把她縛住。」母親說。
我尷尬地笑。
「你有沒有想過歸宿的問題?」
「我的歸宿,便是健康與才幹。你還不明白?媽媽,一個人,終究可以信賴的,不過是他自己,能夠為他揚眉吐氣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麼歸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歸宿。」我慷慨陳詞。
母親說:「嘩,我還沒聽過比這更激昂的講詞,你打算到哪一家婦女會去發表演說?」
「這是真的,我只有三十五歲,將來的日子長著呢。」
「啊,『只有』三十五歲,以前我老聽你說你『已經』三十五歲。」
我厚著面皮說:「噯,我現在的看法變了。」
「很好很好。」
我們吃完飯就走了。
媽媽羨慕郭大小姐嘴上那只粉紅色的胭脂。為了討好她,為了做人苦多樂少,為了縱容自己,我說:「馬上替你去買。」
我們在門口分手,她打道回府,我去百貨公司的化妝品部。
我把唇膏與腮紅一隻隻研究,擺滿玻璃櫃檯。
「楊小姐。」
我轉過身子。
哎呀,是關太太,不,孫靈芝小姐。
我有點心虛,怕她會記仇,這個小地方,誰不知道誰的事。
但一眼看過去,只見她身光頸靚,容光煥發,穿戴合時,大白天都套著大鑽戒,起碼三卡拉,耀眼生花,她的皮膚比以前更白皙,眼睛更閃亮。
看樣子她正得意,一個人,際遇好的時候,氣量自然擴大,想來不會與我計較,我可以放心。
我連忙活潑地用手遮一遮眼,打趣地說:「這麼大的一個燈泡,照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來。」
孫小姐被我恭維得一點芥蒂也不存。
孫小姐打我一下,「好不好?」
「托福,過得去。你呢?」
「我結婚了,在夏威夷落籍。」
「恭喜恭喜。」這是由衷的。
「我剛才在嘉蒂斯已經看見你,你同朋友在一起。」
「那是家母。」
「這麼年輕,」她詫異,「這麼漂亮。」她展開笑容,「令千金也是個美女。」
終歸納入正題。
我笑,「只有我夾在當中,不三不四。」
「楊小姐,你根本不打扮,來,我幫你挑一隻好的顏色。」她取起櫃檯上的盒子。
我小心應付。
「我沒想到楊陶是你的女兒,」她閒閒地說,「她同葉世球走?」
我笑著耍太極,「報上是這麼說,孩子大了,我也只得裝聾作啞。」
「世球最喜歡在選美會中挑女朋友。」在這一剎那,她有無限依依,聲線都柔和起來,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尚盧高達之名句。
對,記得她是檀香山皇后。
「這只顏色好。」她下了結論。
我一看,是種極淺的桃子紅,搽在臉上,可能無跡可尋,但看上去一定十分嬌柔。
孫靈芝說:「我買一盒。」
我說:「我要三盒。」
「三盒?」她揚起一道眉。
「我上有母親,下有女兒。」我微笑。
「呵是。」孫小姐恍然大悟。
售貨員替我把粉盒子包好,我接過,與孫靈芝道別。
我走出店舖,陽光如碎金般揉入我眼中。
我忽然發覺,女人,不論什麼年紀、什麼身份、什麼環境、什麼性情、什麼命運、什麼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後,都少不了這盒胭脂。
噫,胭脂是女人的靈魂呢。
我愉快地伸出手,擋住陽光,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