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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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熱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時約了小同學在校園樹影下等,一起看工餘場去……菠蘿刨冰,南國電影,真正好。

  我把著駕駛盤,交通燈轉了綠色還不知道。

  後面一輛平治叭叭響,若不是冷氣轎車不肯開窗,司機一定會大喝一聲「女人開車!」

  女人。下輩子如有選擇,我還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葉成秋當然好,做蹩腳男人還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笑了起來,倒後鏡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爭氣地擴張,瞞得過人,瞞不過自己。

  就這樣慌慌張張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渾身洗刷過是不得安靜的,淋浴許是我做人的唯一樂趣。我有許多「唯一」樂趣:與陶陶鬥氣,與母親聊天,看電視長篇劇,與葉成秋喫茶,買到合心緒的首飾皮鞋手袋,顧客開支票給我時候……

  我希望我會有大一點的喜樂,後來想到這些也是要用精力來換取的,就比較不那麼渴望了。

  因為我是做室內裝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崗的一篇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那個年輕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舖出來,雨淋濕他的外套,兩人相視無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會的廣告,癡癡地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盡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個這樣的有情人。

  尷尬的是,戀愛過後又怎麼辦?結婚?嫁一個小若干歲數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婚後開門七件事跟著而來,神仙眷屬也不得不面對現實,變得傖俗起來。最可怕的是養兒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軀,響亮的哭聲,能把最灑脫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這便是戀愛的後果。

  所以書中的女主角蒼白而美麗地叫他走,她不能愛他。

  聰明的選擇。

  我站在鏡子面前,戲劇化地說台辭:「走,你走吧。」雙手抱著胸,皺著眉頭,作痛苦狀。

  我並沒有閒著,一邊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淺藍色,干性部分用粉紅色,什麼地方有雀班與皰皰,則點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傳清潔城市招貼中的垃圾蟲。

  我很吃驚。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別看我女兒都十七歲了,其實我沒有與男人共同生活的經驗,也不敢大膽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發上睡著。

  我「唯一」的享受是這一部兩匹半的分體式冷氣機,每小時耗電五元港幣。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著物質的文明,發誓終其一生都不要踏入絲路半步,正在這個當兒,電話鈴響起來,我下意識地取過聽筒。

  那邊說:「我是羅倫斯。」

  是DH羅倫斯還是TE羅倫斯?

  我含糊說:「你打錯了。」掛上聽筒。

  轉個身再睡,臉上七彩的化妝品怕要全部印到墊子上,管它呢。

  電話又響。

  我呻吟,又不敢不聽,怕是哪個客戶找我。我說:「找誰?」

  「我是羅倫斯。」

  「先生,我不認得羅倫斯。」

  「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楊之俊。」

  我改變語氣,「閣下是誰?」

  「如果我說我是『關先生』,你會記得嗎?」

  「哦,關先生,你好,怎麼,」我醒了一半,「關太太有什麼特別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關太太有什麼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給我?」我明知故問。

  「當然也可以有。」

  「那麼待彼時我們再聯絡吧。」

  「我現在要赴一個約會,再見,關先生,多謝關照。」我再度掛上電話。

  弔膀子來了。

  連姓甚名誰都不肯說,就來搭訕。

  這個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電話鈴再響,電話沒有發明之前,人們怎麼過活的?

  是母親。

  「今夜我去打牌,你幫我忙把那個長篇劇錄下來。」此牌不同彼牌,母親一直玩橋牌。

  「你該買架錄影機。」

  「行將就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嚕嚕囌囌購置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她又來了,一點點小事便引來一堆牢騷。

  「好好好,」我說,「好好好。」

  她掛電話。

  好好好。這彷彿是我唯一的詞彙。好好好。

  陶陶又打電話來。

  「明天是喬其奧生日,我們在迪斯科開派對,媽媽,喬其奧問你要不要來。」

  「我不要來,」我光火,「多謝他關照我。」

  「媽媽,你應當出來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麼做,我要是真出來,你才吃不消兜著走,難道你希望有一個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親?」

  她說:「不會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會生下陶陶。

  「媽媽,鞋店減價,你同我看看有沒有平底涼鞋,要白色圓頭沒有裝飾那種。」

  「好好好。」

  「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幾時暑假?」我的愛較她的愛複雜。

  「考完這兩天,就不必上課。」

  「你打算住到哪裡去?」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時再算。」

  「喂,喂」。

  陶陶已經掛掉電話,免得聽我借題發揮。

  該夜索然無味,吃罷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鳴,逕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濃茶落肚,魂歸原位。

  我結賬往潔具專家處看洗面盆。

  他把目錄給我看。

  「妙極了,」我說,「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鑲金邊的毛巾,嘩,加上黑如鍋底的面孔,像費裡尼電影中之一幕。」

  老闆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嗎?」

  「有,怎麼沒有,只要有錢,在本市,連長鬍髭的老娘都買得到。」

  老闆忽然聽到如此傳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裡。我活潑地向他眨眨眼。

  他說:「我替你訂一副來吧。」

  「要訂?沒有現貨?」我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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