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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現在或者我應該說一說我個人的故事。

  我是一個職業寫稿人,靠說故事為生。

  寫小說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

  我畢業於美國中部一間州立大學,拿的是「文藝創作」系博士。在讀書當兒曾用英語投稿到數間雜誌,也獲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為中國人,就算入了美國籍,若要在長毛堆中出人頭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滿禪、陰陽、易經、八卦、軍閥、白牡丹、蠱、男人的辮子、女人的小腳,諸如此類。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寫的短篇之中、稿費最高的

  一篇叫「東方人與性」,投到婦女雜誌上,幾乎沒名揚四海。

  畢業後我開始寫小說——

  長短適中的口袋書,宜在火車與地下鐵路上隨著車子震盪的節奏閱讀。我的書本是純商業性的,我的經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說: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國人講的話不全部是孔夫子說的,那個人是蘇軾蘇東坡。上帝。」

  我的經理人還說:「孔子活在今天,也會叫你寫多點暢銷書,我擔保諾貝爾獎金不會落在你頭上,可是你現在的生活有什麼遺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長江與我》一書之後才改善的,之前兩袖清風,老婆都養不起。

  幸虧老婆不需要我養,我岳父又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發的財,鮑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個女兒,每人分得的嫁妝豐富得足以安樂的過一輩子,是以我可以在開頭的十年埋頭寫稿,做其窮書生。

  我「成名」還是最近五年的事,現在提起「季少堂」三個字。也有人會頷首側目了。在美國,只要抖得起來,文章是有價的。

  《長江與我》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

  經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ST!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揚子江!」

  我洩氣的說:「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我發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麼。」

  「你豈不是中國人?」他瞪著眼乾著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拔萃男校畢業。十七歲到美國。上帝!」

  「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別告訴人。」經理人急出汗來。

  我喃喃自語:「揚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誰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寫論文,你也就可以寫《長江與我》。」

  「吸血鬼。」我說。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別過分,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孔夫子說——」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書終於寫成功了,銷掉二十多萬本。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帳——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

  當時妻的置評是:「長江?你知道什麼長江?」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季鮑氏,你說話當心點。」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

  《長江與我》之後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我竟然可以拒絕岳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原以為憑「才氣」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屬異數。

  更奇的是岳父在這麼多女婿中,最喜歡我。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認為奇恥大辱,遺產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為投其所好,痛苦地學國語,結結巴巴的拍伊馬屁,伊卻板著面孔講:「我勿會講國語,我只會講寧波閒話。」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在威爾斯理唸書,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我喜歡她的白皮膚,人也溫柔大方,具幽默感,我與她約會著,有時乘半日火車週末到她家,只夠錢請她吃熱狗。

  到結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

  鮑老先生親自到紐約來主持婚禮。

  我們之間有緣,他馬上讚我有書卷氣。

  後來老婆與我爭吵,他老是幫我:「少堂是讀書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發了點橫財,他更得意,寫字樓裡放著一整套我的暢銷書,到處問生意上的拍檔:「我女婿——」

  我覺得岳父是個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對於文學,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寫的書是混飯吃的,算不得數,真是汗顏。

  我惟一值得驕傲的地方,也許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數民族的歷史略有成績,進入國家地理雜誌會做一名會員。

  盼妮說得好:「爹呢,一寫稿便皺起眉頭,一到地理雜誌開會便眉飛色舞。」

  我指著盼妮說:「你呀,你應該知足,你看你的遺傳多優秀,外祖父有的是錢,父親有的是才。

  老婆說:「你算了吧——《長江與我》。」她笑。

  我說:「那本書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興趣,可是連泰晤時早報都評道:作者寫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軟下來,「季鮑瑞芳,」我說,「如果沒有你,我這個大作家或許得淪落在某政府機關做工,一輩子出不了頭,」我擰擰她的臉頰,「一切都歸功於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說:「季鮑瑞芳,為什麼你都三十歲了,尚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她說。

  我們的生活優哉悠哉,直到小女兒盼瞇出生。

  大女兒盼妮養下來的時候,我口袋裡真是一便士都沒有,於是叫她盼妮——希望經濟情況有改善。

  我記得老婆還說:「為什麼不叫『常滿』?」

  取盼咪這名字則為了順耳。兩姊妹年紀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歲的時候,我們才發覺她有點遲鈍;認不清顏色,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不會用筷子,智力與一歲多的兒童無異,更不用說是好好的講話了。我很震驚,馬上請醫生研究,結論是盼咪比同年齡孩子低能,需要特別護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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