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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瞇瞇抬起頭,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個孩子,我心悸。

  她對我說:「爹爹,你與我們去找媽媽。」

  我軟弱的說:「給我一點時間收拾。」

  盼妮問說:「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宋榭珊?」

  我點點頭,鼻子忽然酸起來,為了她,我心甘情願赴湯蹈火,但對她,我毫無要求,只求要時常知道她的消息,於願已足。

  「她在哪裡?」盼妮問。

  「不要問太多。」我懇求她,「盼妮,不要問太多。」

  「他們說男人最易受騙,爹,她一個人是如何離開紐約的,你有沒有想過?她連超級市場都沒去過,如何在短短時間內辦妥一切手續?」

  「我稍後有機會,自然會問她。」我說。

  「你真的那麼相信她?」盼妮問。

  「我相信一切人。」我說。

  盼妮歎口氣,無可奈何的說:「爹爹,你真的在戀愛。」

  我帶著兩個女兒回香港,岳父派車子來接我們。

  我相信瑞芳不會在他面前說壞話,但見到岳父,總是做賊心虛,有幾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見我,這個倔強的小女人,被我傷透了心,再也不肯轉彎。

  鮑老先生說:「你們有什麼理由要離婚?你們十多年來是公認的神仙眷屬。」

  我低下頭。

  「出去玩,玩出毛病來了?」他藐著我,「痛腳抓在她手中,小事鬧大了,是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我分辯。

  「男人都是這樣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鬧到要離婚,你就不夠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與鮑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當然不必離婚,他不離婚也可以暢所欲為,因為他是老式中國男人,他自覺有權那麼做,他的良心不會困惑他。

  而我,我對感情始終還有一份真摯,就是瑞芳不提出離婚,我也決不能一個人踏兩隻船。

  他不服氣,「那個女人長得如何?你總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會為她拋棄二十年來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開皮夾子,把照片遞過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說。

  老頭子輕蔑地揚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著我開始踱步。

  「為了她的美貌?」他問。

  「不,她同時還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女人。」我說。

  「她愛你?」老頭子也不置信。

  「她沒有如此說。」我看著自己雙手。

  「—句應允也無,你就為她拋妻離子。」

  「是。」

  「她有那樣的魅力?」

  我不出聲。

  鮑老先生歎口氣,「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頭。

  「你再考慮考慮,想想你與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說,「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轉過身子,看著長窗外的景色。

  「聽說這個女子是有夫之婦。」老先生說,「夫家與一個逃亡政客有密切關係,這個政客在統治了他的國家十五年後逃亡,聽說他囊括的財產,光是現金,就有二十億美金!」

  我搖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

  老先生說,「她是一個逃妾,他們如何丟得起這個面子?換句話說,他們會不擇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時會懲戒你,你千萬要當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說也沒用,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你已經為這個女人著了魔。」

  瑞芳忽然在書房門口出現,她麻木地說:「我們已經決定離婚,不用多說了。」

  「瑞芳——」她父親一頓足,「你們自己說吧。」他轉身出房。

  瑞芳仰起頭,若無其事的說:「這次你為我到香港來,我很感激,我們之間已經無可挽救,我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興,我會盡快與你辦離婚手續。」

  「你——」我說不下去。

  「我很快會習慣獨身生活。我已與盼妮談過,她會與你住到成年,至於咪咪,她跟我。」

  「你不準備摑打我?」我絕望地問,「不向我拿贍養費?甚至不摔爛一隻花瓶?」

  「不,」她說,「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別忘了我是鮑船王的女兒,又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麗的臉上露出堅決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著,眼淚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溫和的說:「噯,少堂,這像什麼話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話,哭的人似乎應該是我,不是你。」

  我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急,哽咽的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這間書房來?盼妮只得一歲——」

  「啊,是,」瑞芳附和地說,「那時《長江與我》還沒動筆——」

  我叫起來,「我恨你!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棄婦般吵鬧?你為什麼掩飾控制得這麼好?我恨你!」我一手掃過去,打跌了一隻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與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揀起碎片,一塊塊重新排列好。

  我說:「說你恨我。」

  「不,」她平靜的說,「我永遠不說。」

  我說:「你是一個最殘忍的人!」

  她歎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當夜鮑老頭邀我多住幾天,他說:「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慮幾天。」

  我答應下來。

  鮑家十七間房間的住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瑞芳輕而易舉可以避開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帶著瞇瞇陪我。

  一個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議到上環去,想看香料店與壽衣店,我說。

  在那一區,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們心目中的東方,盼妮笑著數:那裡的老年人特別龍鍾,孩子們穿得異樣的臃腫,街道非常的髒,文武廟、古玩店、長生店都在一條街上,棺木就擺在米店隔壁,樓下的住戶尚用木柵門,廳內漆黑,偶然飄出花布的簾子,也像一個夢,不合時代節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這樣的夢,我歎一口氣,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與兩個女兒沿石級而上,走到廟前一塊空地,忽然看到白鴿飛起,一隻跟著一隻,接著有兒童的歡笑與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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