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雜物用品,都需不停的、恆久地自超市抬回應用:衛生紙、洗衣粉、牙膏牙刷──做人真煩。
小小綿綿浸浴有說不出歡喜,幫她擦乾身體,看上去判若兩嬰,她皮子雪白,雙眼晶瑩,頭髮泛著金光,不折不扣是個漂亮的小小混血兒。
廣田同她說:「媽媽沒錢了,山窮水盡,油盡燈枯。」
在抽屜底找到最後一套小衣服幫她換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長大,衣服鞋襪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雜亂客廳中央。
廣田問自己:「現在,又做什麼好?」
吃麵包渡日子已有多月,幸虧今日麵包牛奶售價廉營養高,並無不妥。
她用手撐住頭,把女兒放到托兒所吧,放棄寫作,找一份工作,無論是接線生、售貨員、快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廉宜的地方去──電話在這時響了──廣田嚇一跳,誰?莫非又是房東追債?
這樣逃避真不是辦法,她鼓起勇氣,拿起聽筒,打算再懇求寬限。
是一把陌生但和顏悅色的女聲:「是王廣田小姐嗎?」
廣田如驚弓之鳥,「誰,什麼事?」
「王小姐,我叫許方宇,是承德浩勳律師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師,受當事人委託,想來探訪你。」
廣田糊塗,「律師,找我幹什麼,因為欠租?」
「不不,我來看看你需要什麼幫助。」
「幫助,需要?」廣田聽在耳中,像是聽到陌生的外語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鐘後可以到府上,方便嗎?」
「你當事人是誰?」
「這點恕我不能透露,他堅持隱名。」
廣田問:「你願意幫助我?」
「正確。」
「我在家等你。」
放下電話一看,綿綿抱著一隻小皮球睡著了。
因有客人來,廣田才發覺家裡是何等髒亂。
茶杯都沒有,茶葉罐空空如也。
咖啡、黃糖,早已用磬,拿什麼招呼人客?
聽她口氣,一上來就用幫忙二字,又好像對她的情況甚有瞭解,算了,出醜就出醜吧。
不到十分鐘,就有人按門鈴。
廣田去開門。
本來應當提防陌生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過廣田已經沒有選擇,她急需同情。
她請人客進來。
許律師有一張秀麗的鵝蛋臉,穿淺灰色套裝,帶珍珠耳環,微笑可親。
她一手拿著公事包,另一手捧著熱咖啡及鬆餅。
她笑說:「你好,我可以叫你廣田嗎?」
比廣田所有朋友都親切。
她走進小公寓,並沒有大驚小怪,像一切都在她醫療之中,她坐在沙發旁,看見小孩。
「嗯,這是小綿綿吧。」
「是。」廣田垂下頭。
許律師輕輕除下羊毛披肩,小心蓋住孩子。
「來,我們談談。」
廣田輕輕問:「談什麼?」她無奈地攤攤手。
「廣田,你是一個寫作人。」
「是,我掙扎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極少發表,退稿頻頻。根本不能賺取生活費用。」
「可是,你一直在寫?」
「是,我喜歡寫作,把心中要說的話全寫出來,我就高興了。」
「你用手還是用電腦打字寫原稿?」
「先用手做筆記,然後打字,但是我需照顧幼兒,根本抽不出時間打字。」
許律師說:「但是你一直有動筆。」
「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寫寫,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窩。」廣田羞愧。
許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拍拍廣田的膝蓋,「下次你來我家,我男友說是對知識分子一種侮辱。」
廣田呆呆看著許律師。
多年沒有人與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說話,廣田有點心酸,人的際遇一差,親友像見到瘟疫,爭相走避,誰會坐著與她稱兄道弟。
這時,許方宇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嗎?」
廣田羞澀,「這──」
許律師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廣田吸進一口氣,走進房間,捧出兩隻鞋盒。
她坐到許律師面前,打開盒子,裡邊全是一疊疊原稿,雖然雜亂,可是順序、每張紙上都有編碼。
許律師啊一聲。
廣田輕輕說:「原稿不獲出版,沒有讀者,只是一疊日記。」
「這些都是散文?」
「不,我不喜寫日記,這是兩部小說。」
「長篇小說?多少字?」
「約共三十餘萬字,陸續寫了三年,懷孕期間,結婚離婚之際,每天都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從未間斷。」
「嗯,是什麼題材,是否愛情故事?」
「不,是偵探小說。」
許律師大表詫異,「什麼?」
廣田原來灰暗臉色忽然添增一絲亮光,「主角王綿綿是一個用友特殊異能的十二歲女孩。」
許律師發愣,「你寫兒童故事?」
「為什麼不?孩子們除出孔融讓梨及孫叔敖與兩頭蛇還需要其他故事,西遊記與封神演義又太過深奧。」
許律師看到這個身處困境的單身母親整張面孔都亮起來。
她不由得感動。
一定是真心熱愛協作,才會有這種表現。
她問:「我可以讀這個故事嗎?」
「這裡,」廣田說:「這一章已經打好字。」
「主角叫王綿綿,和你的女兒同名呢。」
廣田答:「正是。」
許律師讀了起來,頭三行字便吸引住她:文字清淺,但情節緊張。
廣田趁這個時候,把雜物略為收拾,可是門鈴急促尖銳響起。
廣田知道這是誰。
可不就是房東顏太太站在門口,一看就知道是要給王廣田看顏色。
「王小姐,好付房租了。」
廣田不出聲。
「欠了三個多月了。」
廣田歎口氣。
「我們房東也要吃飯。」
「我今日坐在這裡不走了,你好歹開張期票給我。」
許律師捧著小說正讀得津津有味,忽被嘈吵聲騷擾。
「什麼事?」她站起來問。
顏太太大喜,「呵,你有朋友在此,好極了,她或許可以幫你,王小姐欠租不交。」
廣田窘得雙眼發紅。
許律師笑笑,「欠多少?」
「三個月,每月兩萬二千。」顏太太神氣地把頭一仰。
許律師一聲不響打開公文袋,取出支票簿,寫了數目,簽好名字,交到顏太太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