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知道那是外公舊居,〔現在不叫這個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東路,半個世紀過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於忠藝說:「未必。」
保姨說:「那麼,陪師母去看看。」
小轎車駛近那個老式住宅區。
「呀,還在。」
只見三層高磚屋外牆雖經過修茸亦相當殘舊,最奇突的是電線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維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魚骨電視天線。
一樣住著人家,婦女與孩子們上上落落,見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輕聲問:〔是這一問嗎。」
伍太太說:「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裡呢。」
正在商量,一個中年太大氣呼呼地跑下來叫:「依偷我銅鈿,快還撥我!〕
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男孩竄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撐著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視那個穿寬身旗袍熨頭髮的婦人,忽然衝口而出:「姆媽。」
中年太大聽得有人叫馬馬,不禁轉過頭來看,她見到四個陌生人,於是揚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臉笑容解釋:「這位太太從前住在這裡。〕
「啊,是嗎。」
她不感興趣,咚咚咚走上舊木梯。
不為低聲問:「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點點頭。
不為惻然,知道母親忽然回到故居,滄茫間迷失在時間及空間裡。
保姨連忙說:「回去吧,我們回酒店聊天。」
不為與於忠藝在一間叫徐家匯的咖啡店小憩。
於忠藝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他畢竟是外人,非親非友,不過是伍家的一名前僱員。
不為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與車。
於忠藝知道他與這可愛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輕輕低頭。
凡有客人進來,咖啡座玻璃門都會發出叮叮響聲,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坐得腰酸,不為都不願起身。
終於時間到了。
他見她還帶著照相機,便說:「我替你拍照。」
不為點點頭,她輕輕說:「很高興認識你。」
他說:「不為,你豐富了我的生活。」
講得那樣文藝腔又動聽,使不為低下頭。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飯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雜物。
房間裡一天一地堆著工藝品,有巴掌大蝴蝶風箏及檀香扇,有大紅織錦百子圖被面,有各式吳錫大阿福泥娃娃劉關張及福祿壽,有五幅剪紙圖案,有毛筆硯台,印章印泥……
「嘩,整個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喪:「行李一定超重。」
「這樣吧,我幫你帶回家郵寄到多市給你。」
「真的,你肯幫我?」
不為點點頭。
「我還看中一架屏風——」
「下次再來買吧,哪裡抬得動。」
「這是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兩人坐下來。
莉莉細細端詳不為。
「奇哉怪也。」
不為納,「什麼奇,什麼怪?」
「我在你臉上看到許多故事。」
「莉莉出版業如果不景氣了你可轉行看相。」
「你像是剛同一個喜歡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遺憾的意思。」
不為一怔,咦,被她說中。
「是誰.是那個剪平頭的男子?」
不為沒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帶笑意,好像千尋萬訪,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對象?」
不為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莉莉遺憾,「那人不是我。J
不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邊把衣物放進一隻大行李筐內,「那一定是個極之可愛的人。」
不為問:「可有找到適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疊磁盤。
不為大奇「什麼這樣先進?」
「而巳都已譯成流利的英語,附著作者簡介及近照,有人若果還這個不寫那個不屑,真會吃西北風。」
不為發呆,她真的脫節,對最新行情毫無瞭解。
「但是,他們寫得好嗎?」
「好極。」
不為氣餒,她坐到地上,捧著膝頭。
莉莉笑了,「藝術是生活全面性品味,這個條件你比他們優勝。〕
「像打仗一樣。」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他們寫什麼故事?」
「愛情嚮往、物質慾望、出國憧憬、美好生活理想,還有一個民族數千年的盼望。」
「嘩。」
「即使譯成英文,感性仍然強烈。〕
〔作者年齡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歲的作者提供稿件。」
「會不會苛刻一點?」
莉莉解釋:「過了這個年紀,除非已經成名,否則文宇一定苦澀無味。」
「那你可稱滿載而歸。」
莉莉看著她,「不為,別墮後。」
「我盡力而為,不管該處是否一個競技場,我都會設法做到最好。」
縱使最好還不夠好,也沒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傳到多市。」
不為點點頭。
她幫莉莉收拾行李。
不為時時做夢,大學畢業,好走了,收拾行裝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間有許多許多東西,無論裝幾個箱子都裝不完,終於急得哭。
這種夢是什麼意思?
是不捨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為做夢只見滿嘴牙齒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覺尷尬。後來心理醫生說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鏈。
「附近有個玉器市場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還價。」
莉莉很高興。
本來只預備逗留三十分鐘,可是工藝品實在出色結果逛了足足一個鐘頭。
不為說:「我得走了,家母會牽記。」
莉莉點點頭「多市見。」
她倆緊緊擁抱,莉莉吻她額角。
不為叫車回旅館.保姨還未走,與伍太太各自捧著茶杯聊天。
不為同保姨說:「你也累了明大再來。」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捨,「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師母已經病重。
「明日我來送你們飛機。」
保姨伸出手,輕輕撫摸不為面孔當她仍然只有五六歲,「為為,你見過阿忠了。」
「是。」
「他可有說什麼2」
不為微笑搖搖頭。
保姨低下頭,自言自語,「怎樣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屜裡,有空取出看,特別喜歡學你穿白襯衫……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