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沒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聲音清脆動聽,「咦,不為,許久沒聽見你精神飽滿的語氣。」
不為感慨「知道被愛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來了嗎?」
「莉莉,家母把公寓買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專心寫作了。」
「可不是。」不為淚盈於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為破涕為笑。
掛上電話,出版社有人送初稿來。
不為打開一看,嘩一聲,原稿真的非要排出來不可,黑字白紙,不知多好看,不用讀內容也覺美觀。
她把整疊稿紙按在胸前,不願放下。
像大人抱嬰兒一樣,緊緊小心地攬在懷中,得到非常大的滿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經微暖。
她自第一頁看起。
編輯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動過了,不為有點不悅。從頭看到尾,只覺語氣經過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讀到傍晚才掩卷,不為頗有意見。
她問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編輯部開會?」
「歡迎,上午十時可沒太早?」
「我會準時。」
不為問自己:該怎麼開口呢?「一個好的編輯,應當讓作者保留原來風格,改動太多喪失原意。」
或是 「我雖未成名,但不喜歡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變主意,把原稿還給我。」
「你若是這樣大改,就失去一個喬哀斯威羅倫斯了。」
不不,不能這樣比較,人家會以為她是瘋子。
電話響起來。
不為歎口氣,取起聽筒,原來是慧中。
不為立刻間:「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奧抑或清淺的文字?」
慧中笑,「我讀醫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總有讀小說吧。」
「文字用來傳通訊息,總得叫讀者看明白為目的。」
「那是贊成越淺白越好?」
「嗯,所以我們有李白」慧中說,「不過我也讀過:一個寫作人若要改進文字,總得在動詞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動詞改成精要尖銳,像『他看著我』與『他凝視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視我』」
不為說:「我覺得,用字無論如何要清易,簡單明瞭的文字,營造出故事各種氣氛,像恐怖、淒怨、喜樂才是高手。」
「阿,不為,那種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到達。」
「我不喜明寫,慧中,哀傷時不用大叫大哭,動怒毋需破口大罵,戀愛不必欲仙欲死,成功最忌告知全世界,一但是出版社把這些細節都改過了,整部小說露骨大膽新奇,不是沒有可讀性,但稍嫌粗俗。」
「嗯,太含蓄了,也許讀者覺得如隔靴搔癢。」
不為沒好氣,「癢要像藥膏,總不能抓得應開肉爛,血肉模糊。」
慧中哈哈笑。
不為這才改變話題:「慧中,剛自手術室出來?」
「是,一位老太太摔倒,盤骨粉碎需鑲上鋼架。〕
「老年真多折磨。」
「你已搬回原居?」
「是,不過我曾在令尊的公寓住過一晚,謝謝你們。」
「稍後我來與你會合。」
「很想念你。」
「我也是。」慧中說話一向簡潔。
不為沒有在電話中提及細節。
成年人總會保留一點秘密。
她會告訴不勞「喂,那對西瓜玉鐲在我處」嗎,當然不,她會說「不勞我們每人分一隻」嗎?也不會,一對玉鐲分開,失去價值。
這算得是藏私嗎,也許,但是母親交到她手中的遺產,她決定接收。
包括這座公寓在內。
伍不為生活中一頁已經掀過,大量人與事、情與景已經壓在這一頁之下,大抵要到中老年時才會翻出回憶。
那時,舊情會像夾在書本裡的一朵花或是一塊葉,形狀依稀在或許保留了三分顏色,但事過境遷,內心雖然牽動,感覺必定生疏。
此刻,不為忙著在原稿上寫下她不滿改動之處,全神貫注,全情投入。
口渴時喝點果汁,或是咖啡紅茶,忽然發覺天色己亮,她走進浴室,徒手爬上牆壁,累得滿身大汗,淋浴,更衣,出門往出版社。
走到街上,看到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
這是今冬第一場雪。
不力了然一人,略覺淒清,但是有那麼多事等著她做。
不久又可以見到慧中,阿,不算太環了。
不為匆匆往地下鐵路站走去。
一個人,總得不停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