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獨身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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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看過了。」我說。

  「那麼出去吃飯。」凌奕凱說。

  「沒空。」我說。

  「不想見我?」他問。

  「我怕忖帳。」我看到他眼睛裡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個人一震,然後漲紅了臉了,說不出話來。

  我取出書本走出教務室。

  上完那節課在走廊遇見蘭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讓奕凱叫你去看電影的,你老在家呆著不好。」

  我不想與蘭心吵嘴。她怎麼曉得我沒地方可去?我有約會還得像她那樣大鑼大鼓的宣傳不行。她也太關心我了,好像我不識相似的——她與男朋友是提攜我去看一部電影,我居然情願在家坐也不識抬舉。

  「謝謝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說,「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這個人。」走開了。

  我不是不喜歡教書,孩子們頂可愛,只是同事的素質……一個個是模子裡印出來的,想的一樣,做的一樣,喜愛又類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東西。在他們之間我簡直要溺斃,而且一舉一動像個怪物。

  如果不是為孩子們……我的學生是可愛的。還有教書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歎口氣。

  想要長期伴侶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獨身女人幹什麼都沒個照顧,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們喜歡我。

  男女學校的學生早懂事,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正在渡過他們一生人當中最美麗的時刻。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們一群處處勝一籌:身材,面貌、智能。她們發育得堂堂正正,父母養育她們是責任。我們成長的過程偷偷摸摸,寄人籬下,當年父母養我們是恩惠。

  我真羨慕他們,他們受父母的訓,不必聆聽:「當初我養你一場……」這種話。他們懂得回答:「我從沒要求被生下來過。」

  他們理直氣壯,所以眼睛特別明亮,嘴唇特別紅,皮膚特別油潤。天之驕子。

  像我們班上的何掌珠,十六歲零九個月,修文科,一件藍布校服在她身上都顯得性感,藍色旗袍的領角有時鬆了點,長長黑髮梳條粗辮子,幸虧班上的男生都年輕,否則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點嬰兒肥未消,倒不是屬於略胖的那種,但不知為什麼,手腕與小腿都滾圓,連胸脯都是圓的,見過她才知道什麼是青春。

  問她是否打算到外國升學,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學可以啦,然後暑假到歐美去旅行。」

  她爹是個建築師。她在十五歲時候便到過歐洲,問她印象如何,不過聳聳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沒什麼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課很好,英文作文詞文並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爾利用名作家句子諷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來。教足她三年,看著她進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時候我也與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閒聊,名為師生聯絡感情,實則是向老師撒嬌,她們早已懂得這一套。

  ——「蜜絲林是我們老師中最漂亮的。」拍馬屁。

  (不知為什麼,英文書院中的女教師都被稱為「蜜絲」。)

  「蜜絲趙也漂亮。」

  「不過穿得小家子氣。」

  我說:「別在我面前批評別的老師。」

  「背著你可以批評嗎?」一陣嬉笑。

  等她們看到世界,她們便知道做人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慚愧,哦,我是妒忌了,怎麼可以有如此惡毒的想法。

  「蜜絲林,你在什麼地方買衣服?」何掌珠問道。

  「街邊檔口。」我答。

  「戀愛時應該怎麼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學生子永遠只會咭咭笑,她們活在遊樂場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新鮮的,在她們眼中,一切事物都鮮明彩艷,愛惡分明。

  「蜜絲林,為什麼你沒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別頑皮。

  「誰說的?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這麼說。」

  都這麼說。

  我明白了。

  週末張佑森約好十一點來我家,結果十點十分就到。我問:「你有沒有時間觀念?我才起床。」很煩。

  張佑森做事永遠得一個「錯」字。

  我遞給他一疊報紙雜誌,「你慢慢讀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聲,坐在那裡看起報紙來。

  一會兒我燒著的水開了,水壺像嬰兒般嗚咽,他又走到廚房去。我到廚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別人家中。坐在客廳中央,別亂跑好不好?這裡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規矩點,守禮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廳坐下,不聲不響。

  張佑森是這麼一個人,早是個笑話,那時運動會。他的中學離我們中學近,跑完步體育老師允許他用我們的淋浴問,結果他每次帶著肥皂毛巾來——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個人。而結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認最聰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氣不是沒有的。

  每次約會,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說:「我們先去吃中飯,然後買票,買好票我到超級市場去購物,你如果沒有興趣,便到圖書館去坐一下。」

  買完票回來的時候,他把路邊建地下鐵路的泥漿也踩回來,一進門踏在那條天津地毯上。

  我說:「佑森,請幫個忙,你貴腳抬一抬,我地毯剛洗過,不是給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聲,把雙腳移過一邊。

  「佑森,」我歎口氣,「你這個人是怎麼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聲。

  我與他對坐著,他沒話說,我也不說話,次次都要我說話娛樂他,我累。

  我笑說:「佑森,誰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對小眼,扭開電視便看到白頭偕老。」

  他訕訕地看著雙手。

  「最近工作怎麼樣?」我努力製造話題。

  「很忙。」兩個字。

  「忙成怎麼樣?」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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