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舒服?」
「沒有。」她自床上起來。
她的聲音飄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你爹呢?快叫他回來,」
「我已經叫他回來了。」掌珠說。
「掌珠,什麼事?」我問。
「你有沒有見過樓下那個女人?」她問我。
「是誰?錢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發她,」我霍地站起來,「反了,把你嚇成那樣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說。
我轉過頭來,「那麼是誰?」
掌珠說:「她……她到學校來找我,她說……她是我母親。」
「你母親?」
「是。」
「不可能,你母親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雙手發涼。
「但她確是我母親——」掌珠額角沁滿汗。
「為什麼?」我問:「她有什麼證據?」
「她的面孔。」掌珠說,「我們兩人的面孔簡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牆角。
「我記得她有卷髮,蜜絲林,」掌珠像在夢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著我的手,用力得手指發白,「我與你下去。」我說。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樓。
在書房一個女人背著門口。在看書。她站在書桌前,一件米白色絲衣服,肩上掛小小的一隻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她的一頭頭髮,一看就知道是天然捲曲,任何師傅燙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我馬上明白何以掌珠會震驚到那個地步。
她與掌珠簡直像照鏡子一樣,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過十多二十年後,掌珠就是這個樣子。
我心死了,德璋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的妻子並沒有死,她回來了,既年輕又美艷,尤其是那種罕見的冷艷——我絕望的看著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個女教員,她,她是貴婦。
我苦笑。因為我不能哭。
我早該去找鐵算盤算算命。雷碧嘉回來了。
她也看著我,過半晌她問:「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裝修的?」雷碧嘉問,「顏色不錯。」
我不響,在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怎麼不顯老?她應該比我老。掌珠已經十六歲,她應有四十歲,為什麼看上去還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著,翻看德璋的書本,也不與我多說話。我像置身惡夢中,渾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裡喚,德璋快來救我。
我終於聽到德璋進門的聲音,他大步大步踏進書戶,看到她,就呆住了,我發覺他的眼睛內除了她一個人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人,他沒有覺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來。
在這種時候,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錢玲玲不能與我比,正如我不能跟這個女人比。
我走到客廳,拿起我那盒子結婚禮服,離開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輕而易舉呀。
但是他沒有找我,我一閉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臉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會來找我。
珠寶店送來一隻鑽鐲,只附著一張「何德璋」的卡片。
我沒有退回去,在現實的世界上,有賠償永遠勝於沒賠償。
我把手鐲拿到珠寶店去格價,他們很驚異——「小姐,你的東西都是好貨,這裡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鑲工在內,也不便宜。」
「你們收不收這種貨色?」我問。
「自然。」
「多少?」
「十萬?」他們尚是試探式的,看樣子還可以添些價錢。
「這麼貴?這種芝麻綠豆——」我住了嘴,我不捨得賣,我手頭上三件首飾,都不會賣。
媚說:「是不必退回去。現在又不演粵語片。」
「三件都是好東西。」我說,「以後做客人拜菩薩也有點東西掛身上,不至失禮。」
「我喜歡那三串珍珠。」媚說。
「這只戒指也不錯。」我說,「三卡拉。我現在對鑽石很有研究。」
「你不難過?」她問。
「當然。眼看飯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為什麼?」媚問。
「因為你也沒有對我哭。」我說。
她哈哈笑起來。
我把戒指轉來轉去,「將來養老,說不定靠它,還遇上貴人了呢。」我也笑起來。
媚說:「你的笑聲太恐怖了,別笑下去了,粵語武俠片裡歹角出場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來法力無邊,我啥也沒有。」
「至少你還有母親,我沒有。」媚說。
這倒提醒了我。我還不知道怎麼向老母交代,前一陣於才向她表示我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現在摔下來,第一個踩我的當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麼好向親友們交代。
「我母親?」我反問,「她是我生命中的荊棘與障礙,沒有她,我如何會落到這種田地!」
「不壞啦!」媚點起一支煙,「你不算虧本啦。」
我心中有一絲溫柔的牽動,痛了一痛,我是喜歡何德璋的,只有他會得容忍我出去買一千二百元的《紅樓夢》看,只有他。
但是我沒有抓住他。任何條件比較好一點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羅賽太太,她說道:「喝一杯熱茶吧。」
我說:「我真想與他結婚,而且是他先提出來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我很大方,我沒有去煩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沒討還你帶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禮物。」弗羅賽太太說。
「每個人都一個價錢。」
「你覺得你的價錢很好?」弗羅賽太太諷刺我。
「在你來說,當然我不應收他這些禮物,但我們不同,我們這代世風日下,道德淪亡,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傍身,總是好的。」
「或者你是對。」她歎氣,「現在你打算怎麼樣?」
「找一份工作。」我說,「活下去。」